小吉祥的聲音漸漸飄忽起來,“我們駕着馬車在冰天雪地裡追趕着老爺,可是追着追着,到了城北的一座破廟前,一個孩子尖聲哭泣的聲音突如其來,還有鞭子狠狠抽動的響聲……”
“那是……?”靈越的心不覺揪住。
小吉祥黑亮的眼眸看了一眼靈越,咬了一下嘴脣,“小姐你聽到聲音,非要拉着我下車去看看,只見那座破廟前的雪地上,一個壯漢正用鞭子狠狠地抽着一個孩子,一邊抽一邊嘴裡不乾不淨地罵:你這個小賊,敢偷爺的東西,莫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爺今天就叫你上西天……”
“他口中罵着,手中的鞭子一刻不停,抽得越發兇狠了,那孩子本就衣衫襤褸,被他的鞭子一抽,衣服早就爛成布條,幾乎是光着身子,鮮血淋漓地在地上翻滾,不斷哀嚎求饒。”
小吉祥深吸了一口氣,目中流露出難忍之色。
“那個壯漢身形高大,神情又是兇狠陰森,小姐和我看着,都有些害怕。但那孩子的叫聲淒厲可憐,終於小姐忍不住大聲對那漢子叫道:住手!”
“小姐雖然很害怕,但是很勇敢,顫抖着聲音對那漢子說,你說他是小賊,偷了你多少錢? 我賠給你就是,你別打他了!如果你打死了他,我必定要去報官,捉你去坐牢!”
“那漢子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敢這麼跟自己講話,半天回過神來惡狠狠地說,那孩子偷了他五兩銀子!你個小丫頭賠得起嗎?小姐你聽了,當即拔下頭上的金釵,那支金釵是你八歲生日時老爺特意打造來送你的,上面還刻着你的名字呢!你將金釵丟給那漢子,冷冷地說,‘這支金釵足值百兩,你放了這個孩子,不然我大風鏢局必定不會放過你!’”
小吉祥說到大風鏢局的時候,隱隱流露出十分驕傲神色,靈越心想,看來大風鏢局當年在杭州乃是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小吉祥左右端詳了靈越的髮髻,又從首飾盒中選了一支素淨的釵子,替她插上。目光落在粗布衣服上,又露出嫌惡之色。
鏡中的靈越,目光似在問:“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她笑了笑,決定滿足小姐的好奇心,“小姐已經想起來了吧? 那個你救下了的孩子就是少年時的白玉龍。他是一個流落街頭的孤兒,迫於生計,只能偷盜。你救下他,怕他受傷餓死,還偷偷送過去幾回銀子。不料沒多久他竟然消失不見了……”
“消失不見了?”
“嗯,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有一個乞丐說,他被一個古里古怪的人帶走了……”
“是啊,小姐真是的,你怎麼什麼都不記得?”小吉祥嗔怪着。
靈越搖了搖頭,耳間長長的珍珠耳墜搖動不已,華美的流光雅緻非凡。她對着鏡子,不假思索地摘了下來,換上一對毫不起眼的小小珍珠墜子。
小吉祥高高嘟起了嘴巴,“慕容白要折騰小姐到什麼時候啊? 我看着這套破衣服就來氣!”
靈越將粗藍布衣裙整理妥帖,悠悠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白那種人吃軟不吃硬,還是順毛捋吧!”
“咦,這是什麼? 好香!”小吉祥忽然發現擱在梳妝盒邊的油紙包,一把打開聞了聞,“好香,是桂花牛皮糖哎!”
她貪婪地聞着,一副陶醉不已的表情,“好多年沒有吃過了啊!說起來,還是揚州外婆家的牛皮糖最好吃……”她話說了半句便生生停了下來,將一顆牛皮糖丟入嘴中,細細品了起來,滿意地點點頭,“嗯,真好吃!就像小時候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來,“這是廚娘送給你的嗎?”
靈越的雙眉微微一展,眸光閃爍,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她點點頭,“正是。”
門被輕輕敲了數下,靈越和小吉祥有些詫異,自從靈越變成了三等下人,房前門可羅雀,誰會這麼早來找呢?
一個細小的聲音在門外十分膽怯道,“少夫人,大管家說,今日不用去芍藥園了。改去後園邊上的放鶴亭。”
“知道了!”靈越應了一聲,心下卻是有些詫異,隱隱預感到一股暗潮正向自己襲來。
放鶴亭乃是一個小小的亭子,四柱立地,四角翹起,立在太湖石堆砌的小山頂上,遠遠望去,猶如有張翅欲飛的仙鶴。亭子周圍的一塊嶙峋的怪石上,刻着兩個十分古雅飄逸的大字:放鶴。
靈越和小吉祥從洗心閣不過轉了幾折遊廊,便到了近前,然而放鶴亭一個人影也無。
“小姐,你說奇怪不? 大管家叫我們來這,到底是做什麼呢?”
靈越端詳了石刻良久,恍若未聞。
她身材輕盈,神情專注,好像看着一件稀世之珍,一身粗衣布服穿在她的身上,依舊顯得格外清勻苗條,就算此刻一言不發低頭凝視,似乎也不曾損卻她的美貌半分。小吉祥暗暗打量着自家小姐,從未有過的酸楚從心頭一閃而過。
靈越緩緩走上了放鶴亭,亭中不過放着一桌大理石圓桌,兩個石凳,並沒有什麼稀奇。她掃了一眼廊柱,敏銳的目光靜靜定在一根廊柱之上。
硃紅的柱身,不過一尺之圍,有人用小刀之類的尖銳之物畫了兩個小人,一個小人頭上頂着兩個可愛的小髻,就像兩個圓圓的包子,另一個小人手裡拿着一把劍,似乎正在練武。旁邊歪歪扭扭地刻着兩個小字:青兒,筆觸稚嫩,似乎出自孩童之手。字跡已然泛白,看來這是很多年前的塗鴉之作了。
“咦,這是誰畫的,還挺好玩!”小吉祥順着她的目光也發現了這幅小畫,她蹦蹦跳跳地湊過來,好奇地用手指摸了摸。
“住手!”一個隱忍着怒氣的聲音彷彿從天而降,帶着幾分耳熟。兩個人俱是身體微微一僵。靈越硬着頭皮慢慢轉過身來。
亭下,慕容白一身青衣,當風而立。他今天沒有穿大紅的喜袍,也沒有穿昨日隆重的禮服,而是樣式極其普通的一身便服,一頭漆黑的長髮不過挽起一個簡單的髮髻,插上了一隻白玉簪。柔和的青白二色將他往日的肅殺之氣沖淡了許多,此刻,他不再是一個殺伐決斷的豪雄,而只是一個俊挺無比的鄰家少年。
小吉祥訕訕地垂下了手,幾步躲到了靈越的身後。
他的目光依舊冷如冰雪。被這樣的目光逼視着,靈越不自覺地裹緊了自己的衣衫。陽光落在她修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但也僅只是微微一顫而已,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站在慕容白麪前,等待着他的發難。
慕容白慢慢走了上來,青色的衣襬被大風吹得飄蕩不已。他在廊柱前站定,一雙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那兩個小人。
靈越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眼花,那雙眸子裡撲閃着幽微的水光。
良久,慕容白擡起頭來,眼裡的那點微光已然不見。
他面無表情地掃過靈越身上的粗布衣服,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不去幹活,跑到放鶴亭來做什麼?”
“大管家說,今日來放鶴亭……”
“平叔怎麼可能讓你來放鶴亭?”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早已有令,閒雜人等不許靠近後園,更不許在放鶴亭隨意玩鬧。平叔身爲大管家,怎麼會明知故犯?”
靈越心下咯噔一聲,是了,她昨夜的預感證實了,這是一個圈套,有人分明知道慕容白的命令,卻故意引她前來,剛好被慕容白撞破。
她只得擡起晨露般澄澈的雙眸,帶着歉意道,“抱歉,可能是我聽錯了……”
然而慕容白的沉着一張臉,目光冰涼地打量着她,“聽錯了?裴大小姐也會有錯的時候?到底是聽錯了,還是故意與我做對呢?”
靈越微微低頭,頓感無語。
慕容白對裴之翠的敵意竟然如此之深。
慕容白看着她低垂的頸項,露出一段細膩光滑的皮膚,在藍色粗布的映襯下,瑩白如玉。
粗衣布服,難掩國色,昔日傳言的確不錯,她是個美人。
靈越半晌未聽到慕容白說話,略感詫異,擡起頭來,正撞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一雙眼睛如寒星般,帶着淡漠的寒意,卻又深邃明燦。
“還不快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分明,帶着幾分不耐,卻沒有往常蓬勃的怒意,“記住我的話,以後不許靠近後園半步。”
竟然就這樣放過了她。
靈越呼吸微微一滯,拉着身後的小吉祥,逃也似的離開了放鶴亭。
“小姐,我們被那個小丫頭騙了!”小吉祥恍然大悟,氣喘吁吁地在一棵梧桐樹下站定,“我們都這麼慘了,居然還被人算計。先前聽到敲門真該去看看,到底是哪個丫頭傳的話。”
靈越扶額,“嫁過來不過三天,難道就有人惦記少夫人之位……”
而且還是這麼不招夫君待見的少夫人。
“小姐,依我看,定是那李姨娘搞的鬼!”小吉祥眼珠一轉,“她定是知道慕容白討厭別人進什麼後園,故意騙你去,好叫慕容白更加厭棄你,快點休掉你……”
靈越點點頭,又搖搖頭,“慕容白不會休掉我的……”
小吉祥微微一怔,“小姐爲什麼這麼篤定?”
靈越看着她烏黑圓亮的眼睛,“因爲神偷白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