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日趕路,過於勞累,所以暈厥在路上,如今休息了一夜,並無大礙,何必勞煩先生? 我從小最怕喝那苦藥,便是你開了藥,我也是不喝的……”她做出愁眉苦臉,抵死不從的樣子。
那眉眼彎彎的少女一聽笑了,倒也乾脆,“原來跟我一樣怕喝那要命的湯藥……既然你覺得沒事,不想看大夫,那就不用看了吧!”
珍珠不好意思地看着楚大夫,“既然如此,我送楚大夫出去,診金照付,便記在公子的賬上。”
楚大夫的眸光裡立刻流露出一絲喜色,當下說了一句告辭,並不多言,依舊提着藤箱,不緊不慢地跟着珍珠出了門。
剩下那少女盯着靈越看了半天,忽然撲哧一笑。靈越正要問她笑什麼,她卻一陣風而一般,捲起簾子就走。
房中一時清靜下來,只剩靈越一個人。她忙起身梳洗,依舊將自己沾滿雪泥的粗藍棉襖套上,從包袱之中取出藥粉,對着銅鏡小心翼翼地描畫,只到把一張欺霜賽雪的臉,塗得黑黃,生生減去了三四分豔色。
走廊之上又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掀簾而入的竟是剛纔那少女。
“這位姐姐,爲何去而復返?可是忘記了什麼東西?”她好奇地問。
“我叫果兒,你不必姐姐長姐姐短了。大公子聽說你趕走了大夫,讓我帶去前堂。”
“好,我正要答謝公子救命之恩。”靈越應着,卻不知道那大公子有什麼話要問自己。
下了一夜的大雪,終於停了下來,廊前樹上屋頂,皆是一層厚厚的雪白,宛如一個瓊瑤世界。朝陽已升半空,那微微的光芒,照着臉上,不見溫暖,倒令寒意更濃。
她跟在果兒後面走過曲曲折折似不見盡頭的遊廊,寒風像刀一樣地擦過她的耳尖,冷得生痛,腳尖也凍得麻木。
終於穿過一道月門,進了廳堂,頓覺一股暖洋洋的熱氣撲面而來,帶着水仙花清幽的香氣,令她縮着的身體不知不覺舒展開來。
堂上的座椅上,鋪着厚厚的羊毛褥子,純白如雪,後面放着蓬鬆的大紅引枕。沈大公子並未坐着,而是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風,負手看着牆上的一幅古畫。
果兒上前,輕輕提醒他,“公子,人來了!”
大公子轉過身來,昨夜燈光之下,她看得不太分明。此刻堂中雪光天光俱亮,將他的臉照得清晰無比。
那是一張屬於成年男子極其俊美的一張臉,散發着成熟的氣息,眉宇之間又帶着淡淡的憂鬱。他的個子十分高挑,珍珠站在他的身旁,將將只及肩膀。不知道他是否自小體弱多病,身形略顯單薄。靈越心想:“晉書有云,衛玠美姿容,而身體羸弱,沈大公子可不就是晉書中的衛玠麼?只是不要被看煞的好……”
她正自胡思亂想,小喜又飛來通報:“夫人來了!”
沈庭玉聞言面色一沉,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兩個大丫頭互相看了一眼,小聲嘀咕起來:“她來做什麼!黃鼠狼給雞拜年,定是沒安好心!”
話音剛落,一衆僕婦簇擁着一位夫人緩步而來,那夫人年近四十,卻駐顏有術,姿容依然十分豔麗,眼角額上不見半根皺紋,一雙眼睛猶如碧潭,此刻笑意盈盈。
沈庭玉倚在團花大引枕上,口中道:“白姨,庭玉多病,恐難行禮,心中愧疚,還請白姨見諒……”話說如此,面上哪有半點愧疚之情?白氏心中惱怒,面上笑容紋絲不改:
“庭玉不必多禮,你已經病了多日,快快躺下好生休息。”
“謝白姨體諒。”沈庭玉淡然道。
“庭玉啊,聽劉管家說,你昨天帶了個乞丐回家?”白氏含笑問他。
“唔?”沈庭玉的目光瞟向靈越,她垂首而立於堂下的角落裡,不聲不響。
“你是大公子,帶個人回家,原本不用我過問。只是這乞丐來歷不明,貿貿然收到我沈府來,萬一發生什麼事,驚動你父親,我可擔當不起啊!”白氏輕撫着手上的碧玉鐲,那鐲子綠意通透,一看便水頭極好。
“白姨多慮了!”沈庭玉微微一笑,“那人不是乞丐,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哪裡就能鬧出什麼事來?我這院裡正缺一個小廝,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白姨可否放心?”
白氏笑道:“既然是大公子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錯的。”
她的指甲順着鐲子一滑,深深掐進手心裡,幾乎要掐出血來。這個病秧子,事事都跟她唱反調,偏又不死。一口一個白姨,莫不是一日爲妾,終身爲妾?她扶正十七年了,他何曾尊稱過她一句“母親”?偏偏沈老爺從不責怪沈庭玉,倒像虧欠了這個兒子似的,凡事依着他,唯恐他發病。他在靈山寺一直住着便好了,偏又回來礙她的眼。
她心中一會咒罵一會惱恨,端的是千迴百轉,最後呈現在臉上,還是盈盈的笑意:“那就不打擾庭玉歇息了……”一甩臉對僕婦們訓斥起來:“還不都退下,杵在這裡,影響了大公子養病,擔當得起嗎?”衆人忙諾諾應聲,擁着她,如潮水般退去。
果兒呸了一聲,“看這威風的,恨不得天天在臉上寫上四個字。”
“哪四個字啊?”珍珠不明所以。
“當家夫人啊!”果兒一瞪眼。
珍珠撲哧笑出聲來,“你這張利嘴啊!小心傳到人家耳朵裡,以主母之名,將你發賣出去!”
果兒毫無懼色,笑嘻嘻看了沈庭玉一眼,“有我們公子在,諒她也不敢!”
靈越聽着耳邊丫頭們的調笑之聲,默不作聲地站在角落裡,雪後初晴,金色的陽光將她的臉照得一片清朗。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高挑,膚色黑黃,卻掩不住清秀絕倫的五官輪廓。
沈庭玉的目光遠遠地掃過來,落在她的身上,疏疏淡淡,並不迫人。她大大方方擡起了眼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含笑致意。那一雙眸子靈動至極,黑亮如星,絲毫不露怯。
沈庭玉對上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升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卻是靈光一閃,記不分明。那雙眸子也似波瀾微微蕩起漣漪,旋即又平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