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若是中了催眠之術,想要解除恐怕不易。”鳳姑娘冷笑一聲,撫摸着花白的頭髮,“我縱然精通此術,但已油盡燈枯,恐怕也是無力迴天……”
“鳳姑……你也不能救他了嗎?”
鳳姑娘看着靈越懇切的眼睛,嘆了口氣,“不知給他催眠的人功力幾許?若是將他深深困住,以我此時之力,恐怕也只能解開少許,一切看他自己了。只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死之後,你要將我火化,找到阿薔的墳墓,將我的骨灰埋葬在她的身邊……”鳳姑娘幽幽的目光轉向窗邊的風鈴。褪色的薔薇花中彷彿綻開了一張青春微笑的容顏,一聲聲地呼喚着她前去陪伴。
“鳳姑,你不會死的!”靈越握住了她的手。
“傻丫頭,我的時候已經到了。我這兩天總是夢見阿薔,她還是少年時的模樣,不停地對我訴說,她獨自在深山之中,是多麼寂寞……”
“鳳姑……”靈越的眼淚模糊了雙眼,“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將你帶到阿薔的身邊。”
“不要哭了……將我的花間奇典收好,不要落在花間谷的人手裡。今天她們終於找到了這裡,在我練功的關鍵時刻偷襲,我一時經脈倒轉,雖勉力殺死了四人,卻依舊讓一人還是逃脫了。沒有得到這本書,她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很快又會捲土重來。”鳳姑娘一口氣說完,已是氣喘吁吁,她停頓片刻,凝望着蕭遠舟,“小子,你坐下來!”
蕭遠舟看了一眼靈越,見她神情殷切,心想,我便試試又如何?
“身心放鬆,如清風徐來,白雲悠悠,又或碧波萬頃,風平浪靜……”鳳姑娘的聲音忽而遙遠起來,令人昏昏欲睡。
蕭遠舟只覺鳳姑娘的眼睛漸漸鮮明起來,最深最亮的地方恍若打開一扇大門,裡面光亮奪目,將他猛然吸了進去。
畫面紛至沓來:一個女人的臉模糊地閃過,山崖上的打鬥刀光劍影,月光如紗少女花瓣一樣的嘴脣,含羞帶怯的眼睛,幽深的暗道憔悴痛哭的美婦人……電光火閃之間全部涌入他的腦海,他不禁喃喃自語:
“我想起來了……”
光亮如燭,倏然熄滅,鳳姑娘頓時癱軟在地。靈越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鳳姑,鳳姑,你怎樣?”
鳳姑娘睜開眼睛,眸中閃爍着奇特的光彩,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向空中,驚喜地說,“阿薔……阿薔,你來了!你呀,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見我?哦,山川險阻,道路艱難,你行動不便,沒關係,我不怪你,我從來都不怪你……我來陪你……來陪你!”
她臉上帶着微笑,聲音愈來愈弱,終於手無力地垂下,緩緩閉上了雙眼。
“鳳姑……”靈越緊緊地抱住鳳姑娘,痛哭失聲。
“阿越……”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呼喚她,“阿越,她已經去了……”
阿越,這久遠的稱呼將她從悲傷之中帶回來,淚眼朦朧中,她看到他黑亮的眼睛裡裡滿是痛惜,長長的手臂伸過來將她攬在懷裡。 “阿越,我回來了!”
“路小山,你去哪裡了!”靈越心中無盡的委屈如翻江倒海,她從他的懷中掙扎出來,揚起右掌扇向他的臉頰,他絲毫不躲閃,一雙眼睛裡半是欣喜,半是悔恨,卻是說不出的纏綿,令她的心頓時軟成一汪清水……她的手落又落不下,收又收不回,半途生生停了下來,放聲大哭。
路小山捉住了她的手,放到他的脣邊,溫柔地吻了下去。手背傳來的處處溫潤,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
“對不起,阿越!都是我的錯……我怎麼可以忘記你,還忘記你那麼久……”路小山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中喃喃地說,每說一遍便多一分悔恨,多一分內疚,她的掌心柔膩地滑過他濃黑的眉,挺直的鼻子,最後蓋住了他溫熱的脣:“這一次我原諒你,如果你再忘記我……”她悚然住了口,忽然不敢想象,若是他再忘記自己,又當如何。
“不會,我永遠也不會再忘記阿越……”路小山張開雙臂,重新將她擁在懷中,“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一直在找我嗎?”
“我……說來話長,我們還是先遵從鳳姑姑的遺願,將她火化了吧!”
“好,此地不宜久留。恐怕花間谷的人很快就會再次前來。”
鳳姑娘的身體已然冰冷,靈越從櫃中找出一套乾淨的衣服,替她換上,又重新將她滿頭的銀髮挽起一個齊整的髮髻,取了一支玉簪固定住。她仔細替鳳姑娘打扮妥當了,方叫門外等候的路小山進來。
路小山將鳳姑娘攔腰抱起,問靈越,“去哪兒?”
“那去那棵大紅楓樹下吧!”
大紅楓還在兀自燃燒,火勢已經減弱,風停了下來,黑色的濃煙直上九霄,融進日漸濃重的暮色。
鳳姑娘的遺體躺在石臺之上,身下架起了木柴,火苗一竄而起,既而化爲烈火,靈越和路小山佇立不動,靜默地看着她託身草木,灰飛煙滅。
“人生何其短暫,化爲塵埃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路小山喃喃地說。
“是啊,這世間可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靈越的眼淚,如泉涌,無法阻止。這一刻,她想了父親,想起了錦娘,山夜悽清,荒冢之中,可覺孤寒?
他握住她的手,溫柔而堅定,沉默無言。
收拾好鳳姑娘的骨灰,已是一個時辰之後。路小山將鳳姑娘的骨灰罈放在牛皮袋中,在馬背上牢牢繫住住,對靈越說道:
“我們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她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望着燃燒不已的藤橋發怔。
其時銀月如流泉,傾灑而下,映出靈越清秀至極的輪廓,半張臉隱在幽藍的夜色裡,只剩下長長的睫毛和似無似有的悲哀。
路小山緩緩走過去,從背後抱住靈越,下巴頂在她蓬鬆烏黑的發上, “阿越,或許這世間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我們掌中永遠只有一瞬,但無數的一瞬,不正凝聚成永恆?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海上潮音,又譬如你我此刻,倘若銘記在心,便是永恆,又何必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空氣裡傳來了夜影中野花的芬芳,還有四處動物飛鳥開始夜行的聲音。風穿細葉,鳥蟲低鳴的聲音,空靈而遙遠的飄來。
山風吹起路小山的長髮,纏繞在靈越的雙肩,她心中一片澄明。
“路小山,你說的是……”她燦然微笑,轉過身來,眉目之中又是一片生機勃勃。
“走吧!時辰不早了!”他望着天上的明月,翻身上馬。
“去哪兒?”
“師父曾經說起過,他年輕時待在一個叫萬花谷的地方,離哀牢山不遠。”
“哀牢山……”靈越微微一怔,想不到當年的福慧和阿薔竟然就躲在花間派的眼皮底下。
“嗯……我們晚上趕路,白日休整,正好避人耳目。”
“你……你不回王府別院了?”她別有深意地問。
“好不容易逃出來,回去做甚麼!”他哈哈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靈越催動白馬,“哼,別以爲你能躲過,回頭你給我好好說說,你那個未婚妻怎麼回事……”
“好……你都看到了,我對她可是半點意思都沒有。”他擡起眉毛,黑亮的眼睛裡俱是笑意,“你也跟我說說,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剛纔好像躲躲閃閃的,莫非也藏着一個未婚夫不成?”
靈越揚起馬鞭,在空中揮起一道優美的弧線,“絕對沒有!不過是……”馬蹄聲聲,掩住了她的後半句話:“嫁了一次人而已……”
“你說什麼?”路小山沒有聽見,湊近大聲問道。
“沒什麼,我說快趕路!”靈越一馬當先,白馬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劃破了暗夜,向着寂寂的山野奔去!
不知奔弛了多久,明月出山林,清輝染得周圍一片銀白。整個世界冷清寂靜,小黑和小白似已疲憊,漸漸放慢了腳步。
“這裡已經遠離幽谷了,我們停下來在這裡歇息一下吧……”路小山望着眼前略顯空曠平坦的林地,一大片山石包圍矮小的灌木叢,宛如天然的屏障,冷冷地反射着清輝。
“好!”靈越翻身下馬,將小白和小黑散在旁邊的林中吃草。
回到山地,她驚奇地發現路小山已經找好了一處乾燥的地方,大堆的松針鋪在枯枝之上,他輕輕一吹火摺子,一堆篝火便隨即點燃,噼裡啪啦地燃燒起來,溫暖的氣息頓時將她身上的寒氣一掃而空。
“路小山,你真行啊!”
路小山笑了笑,“以前跟着師父遊蕩江湖,這些搭棚生火,埋竈做飯的夥計,都是我和師兄來做的,從小做到大,什麼不會呢?”
他口中說話,手卻不閒着,又從周圍撿起一些粗大的樹枝,一把扯下樹枝上纏繞的枯藤,十分熟練地將樹枝捆起,又將一頭張開,宛如一頂撐開的大傘立在靈越的頭上。
“你這是要做帳篷麼?我們在火邊休息一下就好了,不必這麼麻煩……”靈越急忙從傘下鑽了出來。
“這山中夜半十分寒冷,何況如今是冬夜?我是男子,尚可將就,可是你一個女子,我怎麼能叫你跟着我受寒?”月光冷淡,照在路小山的臉上,眉宇之間是十分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