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三弟可能是跟人相約在翠園……”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回頭瞥了一眼翠園,那荒廢的園子被高大的樹木掩映着,站在這幽徑之上,難以窺見裡面的情形,裡面又有舊日小亭石桌,倒是個與女子**的好所在。
他凝視着靈越臉上微微羞窘的神情, 不知不覺心底盪漾起漣漪。“你說的話倒也不無道理……我早就料到,三弟舉止孟浪,遲早會惹出禍端,想不到竟是自己命喪黃泉。”
靈越回想着傷口,好像有什麼思緒從腦海裡一閃而過,卻難以抓住。
沈家富可敵國,在瀘州地位舉足輕重,三公子沈庭蘭的死,有如地動一般,在瀘州一時傳得人人盡知。
瀘州官衙來的人烏泱泱檢查過現場之後,將翠園封閉起來,將沈庭蘭的屍體帶回官府,交由仵作勘驗。因夏日炎熱,屍體難以存放,勘驗過後,立即就發還給了沈府。
沈府爲沈庭蘭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因是年少橫死,特意請來了靈山寺的高僧超度亡魂,一時府內和尚進進出出,終日木魚聲聲,梵唱不斷,香菸嫋嫋,足足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場方纔圓滿。
沈萬山和白玉鳳痛失愛子哀痛欲絕,不惜重金懸賞兇案線索,一時間不光瀘州城中盡說此案,因遲遲抓不到兇手,沈府裡各個角落裡更是竊竊私語,暗流涌動,人心惶惶,這座華美富貴的府第一時籠罩在烏雲之中。
這日,乃是沈府內院發放月銀的日子,珍珠手頭有事不得空,便讓果兒去賬房領取香浮居的月例,誰知那丫頭一去便杳如黃鶴,直到太陽偏西,才施施然回來。
“你這小蹄子,我還以爲你身懷巨資,被人打劫了呢!”珍珠忍不住打趣她。
靈越正在澆花,正巧聽到,忍不住笑了起來。
果兒嘟起小嘴,從懷中掏出來銀袋子來,搖起來叮噹作響,“吶,你我都是一等丫頭,月銀不過二兩,寸心也是二兩,靈越才一兩,餘下的五六個雜使小丫頭,加起來也不過三兩。這一袋銀子看起來沉甸甸的,做不過十兩銀子,還不如玉桃頭上的一支簪子呢……”
珍珠的左眼一跳,“你說誰?”
“玉桃那丫頭啊……方纔在賬房碰到,她那頭上一支掐絲鳳尾碧玉簪,水頭極好,我在七寶齋裡見過相似的,怎麼也要一百多兩銀子!”
七寶齋是瀘州城裡的大字號,賣的都是上等貨色,價值不菲。珍珠和靈越相互看了一眼,微有詫異。
果兒的兩眼還在放光,珍珠抿嘴一笑,“怎麼着,你是被那簪子晃迷了眼睛?跟狼似的,一直閃着綠光!”
“還真是被晃到了!那丫頭一副小姐的氣派,穿金戴銀的,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呢!”果兒有氣無力地說。
“玉桃不過一個二等丫頭,每個月月銀一兩銀子,就算不吃不喝,也不買起這麼貴重的首飾。你就沒問問,頭上的那些金啊銀啊都是打哪兒來的?”珍珠一邊做着針線,一邊不經意地問。
“那還用說,我自然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番,不然怎麼會現在回來?她如今交了好運了!”果兒壓低了聲音。
“好運?”珍珠一愣,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她以前不過是個專門伺候貓的丫頭,戰戰兢兢就怕犯錯,別說夫人有什麼厚賞了,如今到了麗華苑當差,那個柳姨娘竟是個十分大方的人兒,隔三差五地賞東西,可不是交了好運?”
“這麼一說,她還真是找到了一件美差……”
“聽說,老爺十分寵愛柳姨娘呢!好像……”她忽然臉上一紅,露出忸怩之色,朝靈越瞥了一眼。靈越一邊澆花一邊在偷聽,見她目光掃來,裝作渾然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幹活。
果兒壓低了聲音,靈越豎起耳朵,聽到風中傳來她斷斷續續的聲音:“柳姨娘好像有了……前幾日還害喜來着……玉桃尋思着,莫不是進門前就有了!”
珍珠的臉也通紅起來,啐道:“你個姑娘家家的,打聽這個做什麼……”
果兒紅着臉,十分委屈道:“這個我可沒打聽,那不是玉桃自己說漏了嘴……”
“玉桃,玉桃,玉桃!你呀,以後少跟玉桃近乎。那丫頭一天到晚想着攀高枝兒……別跟着學壞了!”珍珠白了她一眼,她和果兒在一起,有點像姐姐,又有點像娘,總管着果兒。
“知道了,珍珠大總管!”果兒嘟嘟囔囔,拿起一個香囊,端詳了半天,“真是精巧!又是給公子做的啊?你爲公子做的香囊,怕是十年也用不完吧……”
珍珠頓時顯出羞赧之色,一把搶過香囊,“偏是你話多!”果兒看着她,朝她擠眉弄眼。
靈越澆完了花,將水壺放好。廊下的花圃裡,梔子花的葉子綠得發亮,正值花期,有的枝頭打起一顆一顆綠萼,有的卻已經頂開了花,玉白色的花朵,星星點點點綴在枝葉間。怡人的清香溢滿了庭院。
她盯着花兒看了半晌,反覆想着果兒的那句話:
“玉桃,真是個好運的丫鬟呀!”
是夜,一輪滿月掛在天上,清輝散滿院落,一時夜涼如水。
珍珠和果兒在服侍庭玉沐浴,寸心不見人影,靈越抱膝坐在廂房廊下的臺階上,仰頭看着天上的銀河,星光閃爍。
她想起父親曾說,天上的一顆星星,便是地上的一個人。一個人若是心好,星星便是發光,一個人若是心懷,星星便發暗。
她癡癡地往着星空,心想,父親是不是也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明星呢?那一閃一閃的,可是他注視自己的目光?
她一時哽咽起來,溫熱的眼淚模糊了眼睛。
朦朧的淚光中,花間也閃爍起星光。她用袖子擦乾眼淚,原來是一隊的螢火蟲閃着暗綠色的熒光,在花間飛舞。她不禁站了起來,拿着紙扇,輕步跟着後面。
那隊流螢忽閃忽閃,飛到東又飛到西,不知不覺間靈越跟着出了院門,越過花間草地,到了一處涼亭。那涼亭之下種有兩棵高大的枇杷樹,枝葉直衝天際,遮天蓋日的枝葉,幾乎覆滿了整個涼亭,靈越站在亭下,只看到燈籠之中透出的模糊之光,看不清亭內的情形。
那隊流螢早已飛到林間枝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嘆口氣,正要轉身離去,忽然聽到一個醇厚的聲音吟道:“……蛾兒雪柳黃金縷,笑意盈盈暗香去,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靈越也非常喜歡,她不覺停了下來傾聽,那吟誦的聲音帶着一絲哀傷,宛如親歷一般,落入耳中只覺婉轉多情,辭香滿口。
那人吟完,忽然狂笑幾聲,接着“哐當”一聲脆響,似是杯盞跌地。那人充耳不聞不一般,復又從頭吟起來:“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吟完一遍又吟一遍,反反覆覆,想是醉意甚濃。
靈越覺得那聲音有幾分耳熟,便穿過幽暗花叢,拾階而上。涼亭檐下掛着四盞小燈籠,朦朧朧的燈光,明不過月色,疏疏朗朗地照在亭中,欄杆上歪着一個年輕的公子,身形有幾分熟悉,靈越湊近仔細一看,原來是他。
他身上的月白色衣袍,本是質地上乘,做工精緻,此刻卻被酒菜污成五顏六色,髒亂不堪。地上東倒西歪,滾着一地酒罈,酒水咕咕流淌了一地,漫過地面上三五成堆的碎瓷片。
許是聽見腳步,沈庭芝擡起來頭來,酒眼惺忪,瞪了靈越半天,似乎認出她來,大笑道:“原來是大哥身邊的人呀,來來來,會喝酒嗎?來陪公子我喝兩杯!”
他的眼睛裡似乎蘊藏着極深的痛苦,將靈越衝擊得心下一軟,在一側的欄杆上坐了下來。
他東倒西歪地站起來,替靈越斟酒。杯子已然碎完了,他抓來一隻碧色的瓷碗,替她滿上一碗,不由分說遞給她:“來,喝酒!”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身在他處亦故鄉。”靈越低吟罷,舉起碗來輕嚐了一口,沈府的酒自然是美酒,入口清冽,綿長醇厚。
“吟得好……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會吟詩!”他笑了起來,又像是在嗚咽。又摸來一隻酒罈,直接倒入口中。
靈越見他已然醉了八九分,淡然笑道:“靈越不但會吟詩,還會解詩。”
“哦? 你會解詩? 那你解解看!”沈庭芝大笑起來。
“她一定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吧?”靈越看着他笑聲中迸發的淚珠,輕嘆一聲,幽幽地說。
他聽了一怔,酡紅的面上顯出訝然之色,結結巴巴起來,“你……你如何知道?”
“辛棄疾的青玉案本就是懷人之作……能讓二公子如此傷懷不已的,自然是個特別的女子。”靈越目光閃動。
他通紅的眼睛裡慢慢閃過一絲光彩,好像裝進了這漫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