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一邊活動着僵硬不已的身體,一面打量着四周。
這個小小廳堂,長寬不過兩丈左右,倒是佈置得精緻,陳設如昨夜所見,一般無二。想是許久沒有人居住,案几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她轉向廳後,一架白玉色的珠簾從巨大的雕花內門上垂落,隔着通透的珠簾,可以看到小小庭園裡一株高大的桂花樹,正自默默吐香,四周遍種了薔薇,順着院牆爬到了屋頂,此時花已半落,猶有餘豔。靈越不覺想起那句詩:“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穿過小庭,走過幾步佈滿青苔的臺階,又是一進小巧的院落,原來這裡纔是坐臥之地。不過三兩個房間。她思忖着,在最大的一間房門前站定。那扇門上雕花極美,並未落鎖,她伸出右手推門,不覺微微一怔,門扇上十分光滑,似一直有人居住一般。
房門應聲而開,晨光從漏花窗中照射出來,靈越站在門外,便可一覽無餘。
這裡看來就是得月樓的正房了。窗下襬着一張造型古雅的梳妝檯,玲琅滿目地擺滿了胭脂水粉,已然也落了一層薄薄的灰,上面還留下了淡淡的指印。
看來這裡曾是一個女子的閨房呢!
靈越的目光又掃過房中的拔步牀,上面的枕衾被褥俱在,繡帳的頂上樑間,結滿了蛛絲兒。一隻蜘蛛急匆匆從蛛網上彈起,順着一根銀白的絲線逃竄到雕樑。
靈越拍拍牀上的繡被,撲撲的灰塵頓時飛揚,她的鼻子癢癢,不由得大聲打了一個噴嚏。
這樣的牀可怎麼睡人呢? 靈越犯了愁,忽然牀邊的雕花大立櫃映入她的眼簾。
她心下大喜,快步走過去,打開櫃門,頓時一種香料的氣息撲入鼻端。櫃子裡密密麻麻擺滿了衣裙,她信手取出來一件一看,乃是上好的錦緞製成的夏裝,輕薄粉嫩,正是豆蔻少女鍾愛的款式。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做成的,但是布料顏色依舊新鮮,質地綿軟。餘下的衣裙從春夏秋冬皆備,還有幾件大毛的披風裙襖也疊放得整整齊齊。
靈越翻了半天,終於眼前一亮。
櫃子裡果然有乾淨替換的牀單被褥。
靈越小心翼翼地將沾滿灰的牀單絲被皆扯下,又用一隻手將乾淨的牀單換上,等到忙完了,她舒服地躺下,頓覺四肢百骸說不出地暢快。似睡非睡之時,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她好久沒有吃飯了!
當姑蘇慕容家的少夫人真可憐,三天兩頭還吃不飽飯,還會被莫名其妙地關起來。還不如她從前在瀘州沈萬山家當個小廝呢!
靈越在心中非議慕容白,將他詛咒了足足一百遍。終究吃飯大過天,她只得爬起來,只找那慕容白影子一般的龍飛。
龍飛還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身形筆直,有如鐵塔。
冰塊一般的面孔,跟他的主子慕容白如出一轍。
靈越簡直懷疑,他是不是一晚上都沒有換過站立的姿勢?
“我餓了……”她訕笑着,不覺帶着刺問龍飛,“少主是否有令,也不給我吃的?”
“廚娘已經送來吃食了。”龍飛看都沒有看她,似乎她是空氣。
靈越已經發現這個龍飛,是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多肯說一句話。比如現在,他絕對不多說一句“吃食就在桌子上。”
靈越在積滿灰的桌子旁坐下來。一方小小的托盤裡裝着一碗清粥,明晃晃的水湯足以當鏡子照亮人影,又有一碟鹹菜,她嚐了一口,味道居然還很不錯。還有一個拳頭大的饅頭,她三口兩口就吃完了。
吃了跟沒吃一樣,還是餓。
百無聊賴的靈越乾脆搬了一張凳子,坐在門口,找龍飛聊天。
“你什麼時候跟着少主的?”
“十年前。”
“少主有沒有說,要關我多久?”
“沒。”
“我要是逃走了,少主會罰你吧?”
他不動聲色地瞟了靈越一眼,根本不屑地回答。
“那我真的逃了!”靈越話未說完便如一隻脫兔瞅準一個空隙,用盡全力往外奔跑。她的速度很快,但是在龍飛面前不值一提,他身形頓起,不過隨手一抓,便將她提小雞似的丟回到房中。
龍飛果然是個高手。
靈越剛纔不過是試探之舉,她想看看龍飛到底有多厲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是不是真的不可能。
她有些沮喪,完全不可能。如果她從前的毒針藥粉還在,或許能趁他不備將之迷暈,然後施展輕功,逃出慕容山莊。
現在她的武功似被鎖住一般,根本無法使出絲毫內力。
裴家到底給她吃過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等她見到小吉祥一定要問個明白。
她被慕容白軟禁在這裡,小吉祥發現她突然失蹤,會不會以爲她已經逃婚成功了呢?
靈越坐在椅子上,手支着小巧如同花萼的下巴,無意識地盯着龍飛,心念百轉。她的眸光清亮如同朝露,凝思中別有一種專注的美。
龍飛被這樣清亮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初時不以爲意,漸漸感到一種灼人的尷尬,表情不自然起來,只得將腰背挺得更直,面色放得更冷,好掩飾心中突如其來的微微波動。
直到靈越收起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轉身去了內堂,他看着那一抹纖細苗條的身影消失在珠簾之後,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靈越站在後院的井邊,望着腳邊的半桶水發呆。
拖着受傷的左臂,僅用一隻右膀幹活,實在太不方便了。她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打上來一桶水,勉強提到了腳邊,七蕩八蕩的,只剩了半桶。
不知道慕容白會將她囚禁在此多久,她閒着無事,決定將那間落滿灰的臥房和廳堂都打掃一下,好叫自己在軟禁的日子裡能住得舒服一點。
事實上,她住在這裡,除了行動不自由,拘於這小小的三進庭院之內,一日三餐雖然清湯寡水,總是覺得餓,她的生活還算清靜。
她提着半桶水,捏着一塊舊布片,慢悠悠地到了廳堂。用一隻手將案几抹得乾乾淨淨,露出花梨木的底子。
堂下的八張木椅,也被她擦得光可鑑人。她一邊擦,一邊哼着盤旋在腦中的小曲兒。那曲調婉轉動聽,正是曾經夢中出現的採蓮歌:
“採蓮來採蓮來,採蓮妹子湖中來,採得滿艙蓮子多,採得蓮心送情哥……”
她驟然停了下來,猛然意識到自己哼的竟是一首情歌……她羞紅了臉,探頭偷眼望門口的龍飛看去,龍飛的身影半隱半現。
“他應該沒聽到吧……”靈越鬆了一口氣,繼續擦桌子。
門邊的龍飛淡漠的嘴角隱隱勾起一絲微笑。他的眼角掃過廳堂,看到一身綠衣的少女正在忙東忙西,語調輕快,一點也看不出被囚禁的愁苦。
“看來少夫人是準備在這常住了……”他悄悄地想,頭一次對少主的事好奇起來。這麼美麗可愛的少夫人,少主爲何要將她軟禁起來呢? 他忽然爲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少主吩咐的事,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苟地執行,從來不會問爲什麼。爲何今天卻想東想西呢?
他的心口劃過一股異樣的熱流,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他不禁擡眼再次看向廳堂,冷不防對上一雙燦如明星的雙眸。
少夫人就在他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龍飛,問你件事。”
“嗯。”他依舊惜字如今。
“你知道我的貼身丫頭小吉祥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龍飛閉緊了雙脣,躲開了靈越注視的目光。
“哦……”靈越看着他輪廓分明的臉,“還想問你件事情。”
“嗯。”
“你從來不如廁嗎?”她好奇而大膽地問這麼令人尷尬的問題。
他繼續閉嘴拒絕回答。他龍飛也是人,當然也要吃喝拉撒,不過是這一項通常是等到深夜她入睡,他匆忙進行罷了。栓上大門,她縱使醒來發現無人守衛也逃不掉。
靈越見到龍飛似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絲可疑的暗紅。她哈哈大笑着,回到了臥房。
本來想打聽一下,找個機會繼續逃走呢,可惜這龍飛總是守口如瓶。
看來要悄悄觀察一下他的作息才行。
靈越坐在牀上想東想西,方纔打掃廳堂不知不覺後出了一身汗,現在貼在背上,黏糊糊的實在難受。她想起櫃中有乾淨的衣裙,便打開櫃子,從中隨意挑了一件淡黃的交領襦裙換上。可巧的是,這衣裙竟似量身定做一般,修短合度,十分合身。
她癡癡地望向鏡中的自己,身上的那抹淡黃,不知在櫃中沉寂了多久,如今仍是最新鮮最嬌嫩最溫柔的色彩,正如她此刻的年華。可是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十五歲時的單純和明快,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悲傷和焦慮。
她恣意歡笑青蔥的幼年時光,永遠回不去了。
她頹然躺在牀上,陷入那一片錦繡溫軟之中。溫潤的淚水大滴大滴滴落下來,浸溼了繡枕。
天光漸漸幽暗下來,暮色如期降臨,臥房漸漸昏暗下來。她抱着一隻柔軟的大引枕,眼角猶帶着淚痕不知不覺睡着了,連晚飯也忘了吃。
不知過了多久,有極其輕微的腳步慢慢地走來。
一個黑影,如同幽靈一般,出現在房門前,幾乎與濃黑的夜色融爲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