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在房門前,伸出一隻極其乾瘦的手輕輕摩挲着門窗,停駐良久,方擡步進入房中。
黑影穿過房中重重珠簾,到了梳妝檯前。一會打開梳妝盒,纖細的手指溫柔地一一撫過各色珠花和釵環,又在凳前坐了一會,從一方抽屜中取出小撥浪鼓,輕輕搖動起來,叮叮咚咚的聲響,在這暗夜中分外清晰而響亮。
黑影似乎自己也被這聲響嚇了一跳,一把將撥浪鼓丟開。跳起來,往牀邊摸去。
靈越已然被房中突然而來的聲響驚醒,此刻縮在單薄的被子裡,將自己團成一團躲在繡帳之中,屏住了呼吸。
黑影緩緩過來,在牀邊坐下來,似乎並未發現靈越。
靈越的眼睛已然習慣了黑暗,她半是驚恐半是好奇地盯着黑影的一舉一動。只見黑影先是拿起了枕頭使勁嗅了嗅,似乎摸到了上面的餘溫略略一怔,接着將之緊緊抱在懷裡,將臉貼在枕頭之上,竟然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直令聞者落淚。聽那哭聲,似乎是一個婦人。
靈越見她肩膀聳動,抽抽搭搭哭了半天,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忍不住輕輕出聲,“你是爲了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呢?”
她刻意放低了聲音,極其溫柔,以免嚇到這個婦人,婦人正哭得悲悲切切,乍然聽到黑夜之中有一個聲音詢問,當下停住哭泣,循聲望來。
靈越從被子裡探出頭來,緊張萬分地望着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與多事。
婦人抱着枕頭,慢慢朝她爬了過來,將腦袋湊到靈越跟前,暗夜之中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聽到彼此粗重的呼吸。
婦人張口欲張口說話,卻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想說什麼?”靈越凝神傾聽,只模模糊糊聽到幾個字,不辨其意。
“寶……寶……”她費力地從模糊不清地脣邊反反覆覆說着這個字。
“寶寶?”靈越思忖着,這大概是她的孩子吧。
沉吟間,婦人的手摸到了靈越的臉。她的手乾瘦而粗糙,就像乾枯的老樹幹。她細細地撫摸着靈越的額頭,雙眉和臉頰,摸了一遍又一遍,似乎難以置信一般,又重複着那個字:“寶……寶……”
靈越身體僵硬着,忘記了躲閃。忽然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那個婦人竟將她抱在懷裡,她掙扎着想要逃脫,婦人的手卻十分有力,將她牢牢地固定在懷裡。
“寶寶……乖!”這次她說的字清晰多了,語氣之中帶着難以形容的溫柔。
她像懷抱着嬰兒一般,抱着靈越,輕輕地拍着靈越的背,“寶寶……睡覺覺……”
靈越漸漸冷靜下來,她已然發現這個女子的神智不太正常。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女子的臉,從她的皮膚和嗓音來判斷,可能已經上年紀了。
難道她是這屋子從前的女主人?
還是她將自己當成了從前的女主人?
靈越依偎在她的懷裡,一動也不敢動。忽然她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響,晚飯沒吃,現在腹中如同擂鼓一般。
“寶寶……餓了?”老婦也分明聽到她肚子發出的咕咕聲,停下輕輕拍打的手。
“嗯!”她小聲地回答着,好奇老婦會如何應答。
“娘……有……吃的。”她的聲音十分嘶啞難聽,如同鐵砂摩擦一般,聒噪入耳。
她竟從懷裡掏出一個又大又圓的東西,慈愛地送到靈越的嘴邊,不容她拒絕。 “寶……寶……吃!”
蘋果特有的芳香和氣味撲鼻而來。靈越略有詫異,不明白這個老婦人爲何會隨身帶着一個蘋果。
“吃……”老婦人又將蘋果往她嘴裡送。她只好接過來,咬了一口。蘋果甘甜多汁,十分鮮美,出乎她的意料。
黑暗之中響着靈越咀嚼蘋果的聲音,老婦人靜靜地看着她,不再說話,似乎聽到她吃東西的聲音十分滿足。
遠處傳來雞鳴聲,屋裡濃重的黑暗似乎變淡了一些。縷花的窗紙上微微透出了幽藍的晨光。然而牀帳之中還是一片幽暗。
老婦人聽到雞鳴聲,似乎身體顫抖了一下,她將靈越放下,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靈越不知其意,忙披衣而起,追了出去。
她的左臂不便,腿腳略慢,等到趕到廳堂,一片幽暗之中,哪裡還有什麼婦人的影子?
大門微微開啓着,她探出頭去,更深露重,龍飛不知疲倦的身影依舊立在外面,與殘燈相依。
“剛纔,是不是有人進來過?不不不,是不是有人出去過?”她激動地望着他,有些語無倫次。
龍飛瞥了她一眼,簡單回答:“沒有。”
“不可能!剛纔明明有個老婦人進來過,還給了我一個蘋果……”她訝然,舉起手中的蘋果核給他看。
他面無表情,冷冷道,“你做夢了。”
門外的長天漸漸顯出魚肚白,低垂的重層層雲將遠處的庭院勾勒得如同墨畫。
一聲又一聲的雞鳴,從遙遙的某個角落傳來,此起彼伏。
快要天光了。
靈越怔怔地望着龍飛,他那冷然而肯定的神色,令她恍覺夜間經歷的一切,真是一場迷夢。
她帶着驚異的心情回到了房間,重新在牀上躺下,卻毫無睡意。
她歪在繡着鸞鳥的緞枕之上,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紗窗。那窗上糊的紗極其輕軟,遠遠望着就像生了一層薄薄的綠煙,飄渺而虛空。
透過紗窗的天光,從深重的烏藍,變成淡淡的淺藍,繼而變成暖暖的金黃,飄忽着照進繡房,霞光滿室。
一縷陽光,捲動着細微的灰塵,照在梳妝檯上。靈越揉揉眼睛,梳妝檯上分明放着一把小小的撥浪鼓。
她從牀上爬起來,慢慢走向梳妝檯,將撥浪鼓拿起來,輕輕搖晃。兩隻小小的鼓槌,隨即擊打着鼓面,那上面畫着兩個嬰童嬉戲。
咚咚咚!咚咚咚!
響亮而分明的聲音,正是昨夜聽到的怪響。
昨夜的老婦突如其來,又神秘消失,這一切都不是夢境!
她把玩着手中的撥浪鼓,若有所思。
梳洗過後,她穿過重重珠簾,來到前堂。
早餐已經送來了,照舊擺在黑亮的案几上,依然是一碗白粥,一個饅頭並一碟小菜。她瞄了一眼,便坐下來,安然享用。
房門此時依然大開着,明朗朗的陽光映照在地面上,廳堂裡十分明亮。案上的一盆綠菊久無人問,不但頑強地活了下來,還開出了幾支驕傲的花朵。
靈越伸手摸了摸怒放的花瓣,笑着說,“咦,原來我們還挺像!”
她的聲音清越動聽,在這寂靜的廳堂裡分外清晰。
門外的龍飛忽然聽到她說話,忍不住悄悄探頭,發現她不過是跟一盆菊花說話,嘴角略有抽搐。
靈越眼尖,一眼瞥見龍飛暗紅色衣角,她含笑招呼,“早啊!吃了嗎?”
她的笑容如此明豔,龍飛不由自主地回答:“吃了。”
“什麼時候吃的? 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吃東西……”她又問。
龍飛再次拒絕回答。他發現若回答了少夫人一個問題,便有其他問題接踵而來。他最好的選擇應該是閉嘴。
於是他微微後退,將背挺得筆直,臉上掛出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招牌。
然而下一刻,少夫人的淡黃衣衫如同一抹淡淡的雲彩飄到了門邊。
她很適合這樣粉嫩的淡黃,柔軟的衣裙將她的面容襯托得如同玫瑰一般嬌豔,明如朝露的眼睛裡,有着少女們特有的光華。
那股微微的波流又輕輕沖刷着他的心,他比昨日更鮮明地意識到,原來少夫人也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值美好的豆蔻年華。
他不動聲色地眼波微微垂下,看着走廊盡頭一株翠柳。
“龍飛,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扶着門,輕聲問。
又來了。他忽然有些頭疼。
“嗯!”
“你來山莊這麼久了,那肯定知道,這個院子裡曾經住的主人是誰吧?”
“不知道。”
“你今天真的沒有看到一個老婦人出去過?”她又問。
“沒。”他回答得飛快。
“你撒謊!”靈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謊言,“昨夜那個老婦人趁你不在外面,進了房間,你可能沒有看見,但是黎明時分她出去的時候,你不可能沒有看到。要不就是你玩忽職守,不在門外,要不就是你撒謊!可當時門並未緊閉,你就站在門外。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入夜你都會關上。你爲什麼撒謊?莫非……”
她揚起臉,灼灼的目光看着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的冷漠少年,他的眸子微微閃爍。
“莫非你認識她?”她粉嫩的嘴脣裡輕輕吐出了這句話。
龍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迴應她:“沒看見。”
“撒謊!”她凝視着他的眼睛,重複這兩個字。
龍飛的嘴脣閉得更緊,抿成了一條堅毅的曲線。似乎在告訴她,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靈越靠着門,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龍飛的嘴脣,脣型飽滿,不知爲何,路小山的影子又闖入她的腦海。
“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
圓月之下,他的聲音融入落落流輝,流淌過她的心田,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
“騙子!”她不覺輕輕說出口,兩個字裡包含着無限的委屈、疑惑,還有淡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