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玉有氣無力,氣若游絲,“父親,諸葛先生,我的病如何了?”
諸葛神醫看了一眼沈萬山,嘴上若無其事道:“無妨,待我開個方子用心調養一下就好。”
沈庭玉哼哼唧唧了幾聲。
靈越又輕輕放下簾帳。
諸葛神醫起身,拱手道:“沈老闆,我們還是出去說吧。”
沈萬山何等精明之人,早已猜到兒子的病情,當下心灰了一半,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頹然道:“走罷。”
待到兩個人出了院子,往春熙堂走遠了,靈越忙將解藥給庭玉服下。珍珠打來溫水,用溼手巾在他臉上輕輕抹了幾下,原先的病容頓消,露出一張俊秀至極的臉來。
沈庭玉看着靈越,“方纔我自己照鏡子,也幾乎疑心自己要死了。”
“呸呸呸!可不要說這個不吉利的字。”靈越心頭一跳。
沈庭玉嘴角浮起溫和的笑容,“靈越,你說父親,爲何無緣無故地換掉楚大夫,倒親自帶來一個諸葛神醫?”
靈越望着桌上的一盤未下完的棋,走過去,凝思片刻,拈起一子落下,頓時棋局勝負之勢逆轉,“老爺今日此舉,其中必定有個緣故。我看是有人在佈局,而你這個沈家大公子,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我是棋子?”他的眸光波動,也看着那盤棋。
“不錯。既是棋局,不如猜猜誰是那下棋的人呢?”靈越眼波流轉。
一旁的寸心思索片刻,嘀嘀咕咕,“府裡姨娘衆多,先前老爺喜愛的幾個姨娘都是花無百日紅,又沒生下一兒半女,桂姨娘聽說也有了身孕,但是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原本柳姨娘甚得老爺看顧,又懷了胎,可惜已經歿了。這麼一算一下來,這些年來生下了兒女又得老爺眷顧當屬蘭姨娘。白夫人當家了這些年,主母位置坐得穩穩的,也深得老爺信任。難道下棋的人是她們兩個?”
沈庭玉未曾想到平日裡咋咋呼呼的寸心竟分析得頭頭是道,倒令他刮目相看。
他用那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擊着牀沿,那指尖緩慢的起落帶着微而沉悶的響聲, “你分析得不錯,既然已經開始下棋了,我們只需作壁上觀。”
靈越想起雷雨之夜擡進來的神秘轎子,心想,好戲就要開始了。
這一日過得十分緩慢,也過得十分熱鬧。
自從上午老爺親自帶着神醫來給大公子探病之後,大公子病重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悄無聲息傳遍了全府,午後,好幾房姨娘帶着丫鬟僕婦前來探望大公子,個個眼中含淚,哀痛欲絕。便是沒有親來的,也遣了自己的貼身大丫鬟攜了重禮前來。一時間,往日門口羅雀的香浮居客似雲來,絡繹不絕。
珍珠和果兒只得一一擋下了,直說公子病重,需要靜養,姨娘們心意領了,還是請回吧。
待到日落時分,靈越在院中給鳳仙花潑水,卻見兩個女子的身影俏生生立在院外的梧桐樹下,卻不進來。
她放下水盆,疑惑走過去,樹下站着的正是蘭姨娘和她的貼身大丫頭聽雨。
靈越行過禮,詢問:“姨娘可是來看望公子的? ”
蘭猗不動聲色打量着靈越。
眼前的人兒高高瘦瘦,鬢髮如墨,上面凝着細密的水珠,低垂的長睫覆蓋着一雙靈動的黑眼睛,優美的頸項起伏着水墨畫般曲線。
真是一個俊美的男人。
她不由得片刻失神,舌尖浮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之意。
她淡淡浮起笑意,“你就是大公子那天救回的乞丐?”
不知爲何,她特意強調了“乞丐”二字。
靈越略有些驚訝,不卑不亢回答:“小人一時昏迷,並非乞丐。”
“想不到生得一副好面孔……”
她凝視着靈越頸項間露出的一絲雪膚,有些怔然。
身邊的大丫頭聽雨脆生生的聲音響起:“聽說大公子病重,我家姨娘有心探望,又恐驚擾了公子,正拿不定主意。”
靈越有心試探,忙笑着回答,“姨娘稍等,我這就去通報公子。”
她腳步輕快進了院子,不到片刻便走了出來,“公子此刻精神尚好,請姨娘進去。”
蘭猗未料到此,心中一驚,面上不動聲色,一路微笑着跟着靈越進了房間。
大公子的房間還是舊時模樣,只不過添了幾樣新的傢俱,換了幾樣瓶器擺件。其餘字畫,陳設,一如李夫人在世之時。
她心中忽然百感交集,眼光一路掃去,慢慢就落在房中的屏風之上。
那美麗的富春江依舊在薄絹之上流淌,只是有了年月,變得微微薰黃,跟此時的夕照幾乎同色,江上的人物景色,一時都模糊起來。她沉吟間,似又看到李夫人清逸的身影,立在屏風前,輕聲吟誦:“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李夫人後來遭遇飛來之禍,至死癱軟在牀,自然沒有看到她心心念唸的富春江。
“姨娘,請用茶。”珍珠端着茶盞,微微躬身,紗窗透過的霞光在她的睫毛上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澤,如夢似幻。
靈越留意蘭姨娘的神色,卻見她看向珍珠的目光略略一閃,似有悵然,隨即波瀾不驚。
沈庭玉依舊躺在紗帳之中,昏黃的夕陽透窗而來,照在青石的地面上,微微反光。
她依稀見到他枕上枯黃的面色和發亮的眼睛。
沈家的大公子定定地看着蘭姨娘,那是清冷的,如同霜夜寒月一般的目光,如今落在身上,如同鋒芒在背。
蘭姨娘忽然後悔了,她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房間,逃離他的視線。
耳邊傳來大公子有氣無力的聲音,“姨娘,你來了!”
蘭姨娘繃住了自己想要逃離的身體,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陌生,飄飄忽忽,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際:“大公子,你還好嗎?”
“姨娘,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快要死了……”
她該說什麼呢? 往常在心中演習過的千言萬語好像一齊都消失了,化爲一團空白,像一尾站在岸上的魚,張着嘴,卻徒勞無功。
聽雨和靈越早已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啊!”她罵道。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如同下雨一般,一滴接一滴,順着臉頰,流進嘴裡,澀而鹹。
庭院的蟬鳴鬨然一起響了起來,是單調的冗長,綿綿不斷,讓人心煩意亂。
恍恍惚惚回到了那年的一個午後,也是這般光景。
李夫人病容憔悴,倚靠在牀上,沒有午睡,一直默然無語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正往一個素淨的甜白瓷缸擺放剛折下的幾支新荷。粉紅嬌嫩的花瓣,碧綠圓潤的荷葉,清凌凌的水中幾尾紅魚拖着長而透明的紗尾,游來游去。
她悄悄打量着李夫人的神色,忐忑不安,陪着溫柔的笑意:“夫人,可是不喜歡這個水景兒?”
李夫人沒有說話,目光掃過了她的臉,那是她未曾見過的目光。陰沉的,帶着隱忍,甚至有一絲恨意。
她的心中騰起生起一股怒火,卻更加溫柔恭敬地笑着,放緩了聲音,
“夫人可是憂慮公子的起居?放心吧,夫人一貫提點奴婢,要奴婢把公子當成骨肉至親,奴婢謹遵夫人的教誨,定將公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李夫人曾經豔若桃李的臉頓時變得通脹,蠕動着嘴脣,想要奮力說出話來,卻只發出嗯嗯呀呀的聲音。
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向她襲來,她嘴角噙着一絲微笑,慢慢退出了房間。在陰暗的硃紅色的大廊柱後,一雙手驀地環住了她的身子……
耳邊的蟬鳴愈響,在漫天的喧鬧聲中,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崩裂成了萬千碎片。後來,重新聚集,被厚厚的繭包裹起來,一層又一層,開始刀槍不入。
她眼裡的水光漸漸消失,嘴角噙着最溫婉動人的笑容,那是沈萬山最喜歡的神態,她對帳中的人緩緩道,“你不會死的,你還沒娶妻生子呢。”
吃過晚飯,果兒纔想起大廚房的周大娘特意爲她留了甜湯,忙踩着一陣風出了院門,半晌,端着一個大燉盅回來,臉上的神情古里古怪。
珍珠見怪不怪,一看果兒那樣子必定是又打探了什麼消息,打趣問道:“看你這表情,見着鬼了?”
果兒放下燉盅,拿帕子擦了擦頭上細密的汗珠,皺着眉頭說,“鬼沒見着一個,倒是見着一個人了。你猜猜是誰?”
“我哪裡猜得着,你不妨直說了吧!誰呢?”
“已經放出去的珊兒啊!卻是被幾個人帶着後院過來,急匆匆帶去老爺書房了,一路上躲躲閃閃的,好像怕人看見似的,你說怪不怪?”
靈越聽在耳中,心中一凜,珊兒是白夫人安插在蘭氏身邊的眼線,明明已經被白氏安排出府了,如今卻被人追回,看來其中必有變故。
她趁人不注意,出了院子,在夜色掩蓋中,輕輕巧巧地潛進沈萬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