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玉煙的身體微微一僵,眼中露出迷離的神色。她輕輕嘆息一聲,“說來話長,這也是我們孿生姐妹之間的輪迴。”
三天後,飛揚終於帶着江神醫的師父風塵僕僕地回到了山莊。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姐姐的一方墳塋。
彷彿一夜間蒼老的父親悲哀地告訴飛揚,姐姐已經去世了!
飛揚跪在姐姐的墳前,形同行屍走肉。
我感覺到,他的靈魂也隨着姐姐去了。
他在墳前不眠不休地待了三天三夜。
他好像聽不見旁人說的話,看不見別人。他癡癡地看這姐姐的墳墓,眼裡只有她,只有她。
他越來越瘦,形同枯槁。彷彿一陣風來,他也要隨姐姐而去。
不,不要,飛揚,你不要走!
那三天三夜,我一直躲在樹後,癡癡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
終於到了第四天,他支撐不住,在墳前如同玉山一般倒下。
我從樹後踉蹌而出,扶住了他。
他睜開了眼睛,好像第一次發現我,眼裡慢慢地有了光彩,他顫抖着聲音道:“月明,你回來了!”
我輕輕搖搖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我不是月明,我是玉煙。”
我要他的眼睛看到我,是我,莊玉煙。
他眼裡的光芒漸散,卻抓住我的手不放:“玉煙,玉煙!我好恨自己,爲什麼要離開月明?她走的時候,一定很害怕,是不是?”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姐姐走時,我陪伴在她的身邊。她讓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你快說!”他的手抓得我生痛,我注視着他,輕輕說道,“姐姐,要你好好地活着。”
飛揚頹然地倒在地上,喃喃道:“她要我好好活着……活着,對我來說,是生不如死。”
“月明,月明!”他趴在地上,將臉深埋於草間,痛哭流淚。
我將他的頭擡起,放在我的胸膛,替他擇去發間的草葉,用手帕輕輕拂去他的淚水,柔聲道:“飛揚,飛揚,你還有我……請你把我當做姐姐,好好地活着。”
莊生曉夢迷蝴蝶。
莊周分不出自己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飛揚既然愛着姐姐,那就讓我代替姐姐吧。
莊月明,抑或,莊玉煙,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分別?
只要能陪伴在飛揚的身邊,我就是莊月明,我就是莊玉煙,我們血脈相連,我們合二爲一。
終於到了我夢寐以求的那一天。
我穿上了姐姐一針一線繡的嫁衣,披上了她曾經爲之柔腸百轉的鴛鴦蓋頭,嫁給了飛揚。
洞房之夜,飛揚喝得大醉。我頂着紅蓋頭,坐在大紅的喜房內,猶如身在夢中。不知道過了過久,飛揚爲我揭下蓋頭,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恍然失神,如在雲中,他的眼神那麼溫柔,看着我癡癡而笑。我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許久,飛揚柔聲喚我:“月明……你今夜真美!”
啊,姑娘,你不必用如此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縱然心如刀割,也是甘之如飴。
我是玉煙,還是月明,又有什麼要緊
終究,我走到了飛揚的身邊。
他愛的是我,還是姐姐,又有什麼要緊?
終究,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個人是我。
成親之後,我和飛揚十分恩愛。
我想縱然是梁鴻孟光再生,舉案齊眉,也不及我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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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姐姐死後,因內傷復發,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迅速地老去。他經常登上昔日姐姐住的明月樓,看着姐姐的東西發呆,卻很少去姐姐的墳墓祭掃。
我那時不肯原諒父親。那可是姐姐啊,他從小珍之重之,愛逾性命的姐姐!可爲了玄機山莊的名聲,他竟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掌斃!
可是我又不敢想象,如果姐姐還活着,姐姐還活着,也許我永遠也無法走進飛揚的心吧。
三年時光匆匆過去了,我的肚子裡終於有了融兒。
你不知道,我和飛揚是多麼的歡喜,連臥病在牀的父親都欣慰無比。我們都盼着這個孩子的出生。
我還記得,融兒出生的那個夜晚,天空中也懸着一輪滿月。
自從姐姐死後,滿月來我來說,猶如噩夢。
我望着那輪月亮,開始坐立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向我襲來。冥冥之中,總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我告訴飛揚,飛揚卻不以爲意。他笑着寬慰我說,是我有了身孕太過辛苦,等生下了融兒,我便輕鬆自在,不會這麼焦慮了。
接近午夜的時候,我的陣痛發作越來越頻繁,我痛得一直叫。父親也掙扎着起了牀,來到我的房裡。我還記得,他站在窗邊,看着天上的滿月,臉色越來越陰暗。他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也許他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
午夜過後,我終於生下了融兒,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飛揚依舊陪伴在我的身邊,父親擔心我,方纔一隻守着我,方纔累了已在外間睡下了。
我看着懷裡的嬰孩,他白白胖胖的,一雙眼睛黑亮有神,跟他的父親飛揚一模一樣。
忽然,我的耳朵裡傳來一聲隱約的嚎叫。那聲嚎叫似曾相識,令我顫慄不已。父親很快醒來,他顯得非常緊張,他讓飛揚趕快帶着山莊護衛去後山,守住禁地密林。他帶着幾個武功高強的侍從守住我們住的弦月居。
可是父親沒有料到的是,飛揚帶着守衛到處搜捕狼人,狼人卻先一步來到了弦月居。
它無聲無息地,像一個幽靈一樣出現在滿月之下。血紅的眼睛閃着詭異的光芒,喉嚨桀桀作響,巨大的身影,散發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呼吸之間,散發着彷彿來自地獄的血腥之氣。
嚴陣以待的侍從們從未見過這樣詭異兇猛的怪物,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舉着刀劍猶豫不前。
父親當頭怒喝:“都愣着幹什麼?快上啊!”
父親的怒吼似一把利劍割開了這茫茫月色中的恐怖。不知道誰吆喝了一聲,“奶奶的,什麼怪物,跟它拼了!”當下飛身而起,舉刀便刺。餘下的人也當即行動起來,將它團團包圍。然而在這頭高大的狼人面前,他們這些一等一的武林高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它不屑地咆哮着,揮動着利爪,將一個個膽敢襲擊它的人或是拍成肉醬,或是撕成碎片,不到片刻,地上血肉橫飛,已是修羅場,慘不忍睹。
它立在月下,張着獠牙,望着滿地血肉碎片,似乎露出了微笑。忽然,它扭過頭,詭異的紅眼睛找到了父親,頓了一頓,便一步一步逼向父親。衰老多病的父親癱軟在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它卻停下來,放過父親,轉身衝着我和融兒衝來。
外面的月亮已經漸漸西沉了,黎明的薄光開始顯露出來。
父親聲嘶力竭地叫道:“月明——住手!”他勉力爬起來,舉着劍,想要阻止它接近我和孩子。
它看了看父親,露出閃着白光的尖牙,一揮爪,毫不留情將父親掀翻在地,當即暈了過去。
“姐姐——”我驚慌地抱緊融兒,盯着它慢慢靠近的臉。
是的,你們都猜到了,那個狼人就是我死去幾年的姐姐。
父親終究是不忍心殺死姐姐,他將當年圍捕狼人的護衛統統打發去了別院,又將那夜死去的丫鬟屍體統統付之一炬,然後對外宣佈姐姐已經病故。
其實他將姐姐囚禁了在這個山洞裡,派了他最信任的屬下來看守她。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屬下卻曾經受恩於姐姐,在姐姐的勸說下,終於選擇背叛了父親,將姐姐放了出來。
姐姐的臉離我越來越近,她張開大嘴,裡面散發出血腥之氣幾乎令我窒息。
一聲雞鳴劃破了這一刻的恐懼。
姐姐高大的身材慢慢縮小,恢復成人類的模樣,而她的臉,毛髮逐漸消失,顯露成驚豔絕倫的五官。
一別數年,她的容顏早非重病時的枯瘦委頓,已恢復成錦年時的花容月貌,不,她比從前更爲明豔動人,舉手投足間,芳華綻露,世所罕見。
“姐姐!”我哽咽着叫道。“你還活着!”
她冷冷地看着我,眼睛裡彷彿覆蓋了一層冰雪,寒光逼人。
她的目光就像千萬把來自冰山之仞的雪亮冰刀,一起射在我的身上,射得我體無完膚。我如同凍僵了一般,無法挪動一分一毫,只覺得涼颼颼的寒意從脊背而起,冰蛇一樣纏住了我的四肢。
我無法躲閃,無法逃脫,只能膛目結舌地與姐姐對視。
一眼如同萬年。
“姐姐……”我從脣齒間終於擠出這個曾叫過千遍萬遍的稱呼,往昔的流光如同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恍惚而過:
曾幾何時,我們梳着小小一對丫髻,頭上的珍珠串閃閃發亮。山莊的草地野花遍野,我們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奔跑,我追趕着她,一聲聲喊着:“姐姐,等等我呀!”一個趔趄,我摔倒在地上,姐姐慌忙奔跑過來,“妹妹,你疼嗎?”
曾幾何時,明月當空,幽香嫋嫋,我坐在綠意森森的鳳尾竹下,彈着錦瑟,姐姐身着心字雙重羅衣,翩翩起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曾幾何時,鳳凰花開,如雲如霞,姐姐和我躲在樹下,偷看那個素衣少年,他不經意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恍惚間驚動了春心……
朱弦一拂餘音在,卻是當年不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