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圓之夜,銀色的月光照得大地明晃晃的。陣陣夜風,嘩啦啦地穿過叢叢假山,片片花海,雜着熱烈的氣息。
一片殷紅的花瓣,好像情人的血淚,從枝頭緩緩飄落,旋轉着,飛舞着,晃晃悠悠落在白衣男子的衣襟之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拈在指間,清淡的眸光注視着殘紅,動作裡充滿了憐惜。
靈越緩步上前,在他身後站定,風將她的長髮連同面紗一同獵獵吹起,如絲般纏繞。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白衣男子轉過身來,眉間躍上訝然之色。面前的人影身形高挑,卻以絲巾蒙面,只露出一雙足以令明月失色的雙眸。
“閣下既既約我來,爲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的聲音低沉,卻字字分明,帶着珠玉般的清朗。
“我的真面目如何並不重要,我只是想尋找一個真相。”
“什麼真相?”他冷然一笑,心中掠過一絲疑惑,蒙面人的聲音無比清麗,好似女子。
他的目光不覺輕掃過去,那人黑色的夜行衣十分乾練,裹着高挑的身體,瘦削而修長,看不出妖嬈之姿。
“你又何必看我?”靈越自然沒有忽略他的眼神,“我是誰,其實毫不重要。”
“是嗎?那什麼是重要的呢?”他反問。
“聽說麗華苑鬧鬼了……”靈越靜默片刻,凝視着他瞬間黯然的眸子,“二公子可曾聽說過?”
白衣男子正是沈家的二公子沈庭芝,他收到了一張神秘的花柬,上面畫着一隻藍色的星星耳墜,還註明地地點和時間。
他只掃了一眼,便如遭了雷擊一般,這沈府之中,還有人知道他和她的事!
而此刻,送花箋的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對自己旁敲側擊。
他壓抑住心潮的欺負,面上神色不動,淡然迴應,“聽說了,又如何?”
“我卻是親眼見到鬼了!”靈越盯着他的眼睛。
“是嗎?”沈庭芝揚了揚眉,表情絲毫未變。他年紀輕輕就跟着父親商場歷練,看慣風雨,早就練成凡事不露聲色的習慣,何況是在一個蒙面的陌生人前?在沒有了解他的來意之前,他絕不會輕易流露出自己的態度。
“想來柳星兒姑娘死得太慘了!”靈越輕輕嘆息道,“聽說她肚子裡本已有了孩子,已經三四個月了。”她特意強調三四個月幾個字。
沈庭芝神色鉅變,他萬萬沒有想到星兒竟然有了身孕,“你說什麼??”
果然牽涉到柳星兒,他就方寸大亂。
靈越痛惜地看着他蒼白的臉,一字一字艱難說道,“我說,柳星兒本有了孩兒。”
她覺得自己所說的每個字都那麼殘忍,足以誅心。
他猶如遭了雷擊,就算再鎮定自若,也無法掩蓋面如死灰的慘淡。
“她……她有了孩子……她竟然有了孩子?”他顯然大受衝擊,不覺喃喃自語,腳下踉蹌,幾乎要扶着手邊的花樹才能站定身形。
“星兒姑娘並非死於意外,是有人殺了她!”靈越緩緩說道。
“你是如何知曉的?”他的身體一顫,回過神問道。
“試問一個懷胎的女子,身體必然及其不適,爲何突然要登上摘星樓?想必是應約而去。”
“誰會約她去?”他顫着聲音問。
“那個人,約她前去,她不想去,卻不得不去。”靈越輕輕嘆息,“因爲那個人的手上,有她殺害三公子的證據。”
“什麼,三弟是她殺害的?這不可能!”沈庭芝大爲震驚,斷然否定。
怎麼可能呢?星兒,她是星兒啊,連個螞蟻都捨不得踩死,怎麼可能殺人呢?
“如果不是她,那就可能是雙成!總之是她們中的一個。”靈越卻道。
“空口無憑,有何爲證?”他抑制住激動之情,憤然相問。
“我約你前來,自然有證據,而且證據還是是一件你非常熟悉的東西。”靈越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困惑,“你是說……”
“那件東西,柳姑娘平日裡總是佩戴,就算是掉了一隻,她也捨不得將另一隻丟棄,而是珍而重之地藏起。。”
“你說的是星兒的水玉耳墜……?”他想起了木盒裡星兒的首飾。釵玔俱在,唯獨耳墜少了一隻。
靈越點點頭。
“那個人將柳姑娘約到了摘星樓,拿出證據質問她,也許柳姑娘矢口否認,也許柳姑娘坦然承認,總之最後的結果是對方憤怒地將她推下了樓。”
他的臉色白了一白,眼睛裡漫過重重的悲哀。
“那個人既然有這麼重要的證據,爲什麼不報給官府?”他沉默了一會,聲音沙啞地問道。
“說到底,這個證據算不得強有力的證據吧,柳姑娘完全可以說是自己丟失的。”
“既然如此,星兒爲什麼又非要去……”
“也許……是她想保護某個深愛的男人。”靈越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我不明白,星兒爲什麼要殺害三弟……”他緩緩說道。
“有人曾經看見柳姑娘和三公子在翠園相會……”靈越低聲說道,他的臉色頓時黑了起來,幾乎是怒吼着打斷她的話;“不可能,星兒不是那樣的女人!”
“她的確不是……”靈越充滿同情地看着他,“不然她也不會殺死三公子!”
“你是說三弟他……”他失聲叫道,握緊了拳頭。
“容我冒昧問一句,三公子以前是否就認識柳姑娘?”
他沉吟了一下,“這個,我從來沒有聽星兒提起過三弟,也沒有聽三弟提起過星兒。
“也就是說,你並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相識?”靈越追問道。
“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他忽然發怒起來,打斷了靈越的話,“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其實想問的是,星兒姑娘爲什麼離開了你,卻嫁給了你的父親?”靈越迎上他噴火般的眼睛,毫不避讓地問道。
他好像被刺到一樣,眉頭跳了兩跳,啞着樣子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耳邊忽然響起嘩嘩的雨聲,他的眼前光影閃爍,浮現起綠軒窗後星兒的臉。
鋪天蓋地的大雨將天地洗得一片模糊,只剩下湖邊小樓隱約的輪廓,深深淺淺,如同淡墨勾就。
唯有她身前的那扇小窗,是濃的綠,綠得鮮明,綠得奪目。在一片水光氤氳之中,彷彿都只爲了襯托她而存在。
他撐着傘,隔着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與窗後的她對望。
明明相隔咫尺,卻似隔浩淼的銀河。
他在這頭,而她,在那頭。
她不肯開門,也不肯聽他任何的解釋。
他只好帶着羞慚地凝視着她,心如刀絞般的疼痛,令人窒息。
他索性丟開了傘,整個人站在雨中,任憑狂風暴雨淋溼了他的全身。這樣也好,他的心,反而忘記了疼痛。
在雨中不知道站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不過是一刻。小樓的門終於打開了,她舉着一把碧色的油紙傘向自己緩步走來。
大雨傾盆,整個世界喧譁無比。他的目光緊緊跟着她蒼白木然的面容,胸口響起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她朝着他,一步一步走來,風吹起她的衣袂,似乎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
他欣喜地走近她,想把她摟進懷裡,然而他聽到她前所未有冰冷的聲音:“聞君佳期已定,將迎娶高門貴女,柳星兒蒲柳之姿,不配侍君之側,故來相別。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不復相見。”
明明雨聲喧譁,爲何他卻聽得如此清清朗朗,如同金石擊玉。
他的整個身體頓時僵住了。他毫無知覺地看着她慢慢走回小樓,忘記了去解釋,去哀求,去挽留,因爲他的靈魂,在她對他宣告死刑的那一刻黯然失去了。
他失去了她。
她不要他了。
但是他知道,是他先不要她的。
當母親極力勸說他與潁川盧氏聯姻,成家立業,將來繼承沈家大業的時候,他心動了。權衡過後,他選擇的,不是星兒。
星兒想要的,他給不起。
他給得起星兒的,是星兒所不屑的。
那一場大雨,從此在訣別之後的夢裡,一次又一次地下起。
他再也沒能穿過重重雨幕,叩開她的門窗。
而再見之日,卻是在母親的內堂之上,他遙遙立在人羣之外,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盈盈下拜,向自己的母親低頭敬茶。
他失魂落魄,絕望的眼神穿透滿堂的喜氣,如同絲網一般網住了她,她似有感應,與他對視。
明明是短短的一瞬,卻似千年萬年,相思成灰。
猶如在一場噩夢之中,他捱過了那一刻,踩着棉花般的步子,順着綿延不絕的遊廊,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走到湖心的小亭之中,對着浩浩波光痛哭哀嚎。
當年白宗先失去了他心愛的女子,是不是也這般追悔莫及?空有一亭,徒留思念,伊人卻不再來……
靈越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你和星兒姑娘交往的事,有誰知道?”她改口問道。
“這個……除了我的貼身侍從沈龍,我一直很小心,保守秘密。” 他想了想道:“沈龍的嘴很嚴,他不會對外人說起我和星兒的關係。”
“有沒有可能你和星兒在一起的時候,被別人發現?”
“我曾經帶星兒去過鏡湖遊湖賞荷,不過她是罩着面紗的……”他聲音越來越縹緲.
“星兒姑娘的風姿豈是一襲面紗可以掩蓋的?”靈越回想她那曼妙的背影,恍如仙子的姿態,輕聲道。
“你也認識星兒?你到底是何人?”沈庭芝復問道。他有一種想撕下眼前的人面紗的衝動。
“我認識柳姑娘與否並不重要。”靈越淡淡道,“重要的是你的三弟是何時認識的呢?是不是進府之前呢?”
“你懷疑三弟知道我和星兒的關係?”他呆了一呆,問道,“三弟想做什麼?”
“目前我只是懷疑……”靈越嘆了口氣,“星兒姑娘和三公子之間到底是何種情形,恐怕只有一個人知道。”
他愣一下,隨即意會,輕輕道:“不錯。”
“現在只能想辦法向她問話了。”靈越想起那霞光之下並肩而立的雙雙豔影,“這正是我找三公子的原因。聽說夫人派人看管得甚嚴,旁人無法接近。”
他終於明瞭了她的意圖,微微點頭,“我會將她帶出來的。”
“如此甚好,明日午時,摘星樓見!”靈越輕輕撫下飛揚的面紗,轉身欲走。
他看着那黑色的人影即將隱入假山花海,猶豫着,還是叫住了她: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靈越朝他眨眨眼睛,“這些都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想找出事件的真相,不是嗎?”
他聞言一怔。
面前的蒙面人,默默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就如輕盈的乳燕,一躍而起,在夜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