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娥,慧娥!”在一旁安靜的張大龍忽然咧嘴笑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用力塞給靈越,靈越打開一看,原來是幾塊被壓得七零八落的綠豆糕。
“吃!吃!慧娥愛吃綠豆糕……”張大龍不停地說。
“好好好,慧娥一會就吃,你先去旁邊歇息一下好不好?”路小山怕張大龍又發狂,忙輕聲撫慰。張大龍卻不肯走,直愣愣地盯着靈越,“吃啊,慧娥吃……”
靈越拈起一塊放在嘴中,張大龍這才心滿意足地跟着張娘子去了旁屋。
“阿越,你想到了什麼?”路小山換了一身暗藍色的長衫,腰上繫着一條灰色的腰帶,他不在意地將原先華麗的袍子包成一團,從張娘子的櫃上取了一塊黑色的大方布,隨手卷了一個包袱。
“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想起陶婆婆。”
“陶婆婆?你是說那日將你喬裝打扮,想帶你入京的老婆婆?”
“嗯,她駕着一輛馬車,上面掛着幾盞琉璃燈十分精美。車上坐着四個美貌的姑娘,據說要送往京城。”
“可是按照你之前所說,你被我師父救走時,不過距離京城華陽門數十里地,想必她那時帶着姑娘們去了京城,又怎會出現在此呢?從時間上看,不大可能啊!” 路小山解開小白的繮繩,遞給靈越。
“也許你猜得對,慧娥是對父母安排的婚事不滿,逃婚罷了。” 靈越騎在大白馬上,望着前方。錯雜的古樹,夾着連綿不絕的荒道, “此處離哀牢山尚有千里,此刻我卻心生恐懼。”
“恐懼什麼?”
“我原本以爲,尋找我孃的線索或許在京城……可是聽了鳳姑娘的話裡,又覺得哀牢山也許會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那個答案……”
路小山牽着黑馬,靠過來,仰望着她,“你害怕找出的答案,無法令你接受?”
“我不知道……甚至,我有些猶豫不定,是該折返京城,還是繼續前往哀牢山安置鳳姑的骨灰……”她喃喃地說,風吹起她的長髮,篷飛的髮絲時不時掩住了她的眼簾,於是冬日耀白的陽光也變得陰暗不定。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地想。”他溫柔地看着她,身上暗藍色的衣衫飄動如海浪,“你想去哪裡,我都會陪着你去。”
“天涯海角也去麼?”她不覺微笑,向他俯下身去,凝視着他的眼睛。
“你去我就去……”他笑着回答,黑亮的眼睛裡忽而閃過一絲戲謔,“不過此刻你恐怕要先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靈越一怔。
“就在剛纔你低身的時候,有一輛馬車在那邊的官道上疾馳而去……好巧不巧,車篷之下掛着什麼東西閃着銀亮的光,你猜猜那是什麼?”
“難道是琉璃燈盞?”靈越脫口而出。
“是不是,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路小山翻身上馬,朝靈越眨眨眼睛。
“他們往哪邊去了?”
“你希望他們朝哪邊?”路小山慢悠悠地說。
“真是急死人了,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一次告訴我?等你賣完關子,他們早就沒影子了。”
“笨阿越!”路小山瞟了她焦急的臉,“馬車走不了羊腸小道,只能順着官道走,如今草木凋零,又無遮蔽之物,簡直一覽無餘,一條道上若是跟得太緊,很容易被發現。”
靈越不得不承認自己過於急躁了。她嘟起小嘴,催動白馬,扭頭上了官道。
黑馬慢悠悠地跟了上來,路小山不知從哪兒摘下一片冬青樹的葉子,放在脣邊吹了起來,宛轉悠揚。
“你會吹這個?”她好奇地問。
“你也試試。”他遞給她一片樹葉,“將樹葉含在嘴裡,下脣向裡卷,上脣裹住樹葉和下脣,用力吹就行。”
她依言而行,發出的卻是噗噗的氣流之聲。
路小山幾乎笑得跌下馬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黃豆吃多了……”
“哼,你才放屁呢!”靈越又羞又惱,揚起馬鞭,輕輕一揮,白馬如同離弦之箭竄了出去。
“哎,不會是生氣了吧?”路小山的聲音遙遙地從風中傳來,尚帶着笑意。
靈越也不理會,身下的白馬越奔越快,很快將小黑甩在身後。
那駕馬車漸漸出現在她的視野裡,車篷之上懸掛的的確是那夜所見的琉璃燈。
這是陶婆婆的車嗎?
那些少女還在車裡嗎?還是已經被送往了京城?花間派到底物色這些少女用來做什麼?那叫慧娥的少女失蹤,跟陶婆婆到底有沒有關係?
思緒千絲萬縷,宛如張開一張大網,將她蒙在其中。身上的白馬不覺緩下了步子,路小山追了上來。
“是那輛車嗎?”他嚴肅地問,絕不敢再流露一絲笑意。
白馬上的少女若有所思, “燈是一模一樣的,但那夜我醒來先是被關在車中,後來被擡進盤龍寺,始終沒有看清當時馬車的樣子,我也不能肯定是陶婆婆的車。”
“馬車上的人總要打尖住店的,只要我們遠遠地跟着他們,到時一看便知。”
路小山的追蹤經驗果然豐富許多,一路上他們與那輛馬車若即若離,馬車上的人似乎毫無察覺。到了黃昏時分,他們追到了一座小鎮上,在一家名爲廣富客棧的門外發現了那輛馬車。可惜還未等他們靠近,店小二便將馬車牽引到後院,車上的人想來早就下了車。
“可惜,就差一步!”靈越大爲惋惜。
“急什麼,只要耐心等等,總等探看清楚的。”路小山毫不在意。
“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啊?”一個店小二殷勤地上前招呼。
“住店。剛剛駕着馬車來的是我的朋友,麻煩在他隔壁開兩間房。”路小山微笑着說。
“這可不巧了……你的朋友開的是天字一號房和二號房,隔壁和對門都沒有空房間了。地字五號房和六號房倒是有,乾乾淨淨的,不比天字號差,我帶兩位客官看看?”這小二活潑機靈,嘴皮子甚是利索。
“好!”路小山應了一聲,將馬匹上的行李取了下來。兩個人跟着小二身後上樓。三個人順着嘎吱作響的走廊走了片刻,靈越擡頭一看,身邊經過的竟是天字一號房和二號房,可惜房門緊閉,看不出什麼端倪。
“就是這裡了!客官可還滿意?”小二終於在地字號房門口停了下來,將門打開給二人看。房間不大,但是光線明亮,整潔乾淨。靈越走到窗前,發現對面的窗戶半開半掩,一個身影背對着窗戶。
小二看了一眼,笑着說:“真是巧了,那不是二位的朋友嗎? ”
“哦,這房間原來是對着天字房後窗的?”
“是啊!二位,還要看看隔壁嗎?”
“不用看了,我們就住這兩間房吧!”路小山將行李放在桌子上。
靈越取出一錠銀子交給小二做押金,又吩咐他擡兩桶熱水來。小二忙不迭地應聲下去了。
等她再靠到窗前,發現對面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阿越,方纔的背影,好像不是一個婆婆呢。”路小山在隔壁房間的窗戶伸出頭來,陽光落在他挺直的鼻子上,輪廓分明。
靈越對他溫柔而笑:“嗯,不像是那天的陶婆婆,倒像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雖是匆匆的一瞥,靈越還是看到那個人影身形苗條,絕非老者。
路小山覺得那笑容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處,讓胸膛中那顆心跳得急劇無比。
他忽然有一種極其強烈的衝動,爲了她這溫柔的笑,他願意一直守護下去,哪怕需要他奉出生命。
“阿越……”他輕聲而呼。
“唔?”她已擡頭望着逐漸暗淡下來的夜空。斜陽餘暉脈脈,霞光萬里,映照着她的側顏,纖巧而美麗,嵌在木窗之中,宛如一副圖畫。
路小山再也忍不住,轉身朝她的房間而去。剛出門,卻見一個壯實的夥計,挑着兩桶熱氣騰騰的水迎面過來。
“客官,你們要的熱水來了!”
“好,你下去吧!我自己來。”路小山打發了夥計,提起一桶熱水,先送到靈越房間。一擡眼,不覺癡了,原來靈越已經解開了頭髮,長髮如瀑,披拂腰間。
她拿起一把木梳,正要梳理,見路小山怔怔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頭髮裡都是草末松針,怪難受的。”路小山情不自禁地說,“阿越,我來幫你梳好不好?”
“你?你會梳頭嗎?”靈越笑了起來。
“當然會……”他不假思索地拿過梳子,輕輕放在她的頭頂,順着黑色的瀑布奔流而下,一邊梳,一邊隨手拈起髮絲中糾纏的草葉碎屑。他的動作是那麼輕柔,神情是那麼專注,就好像對待一件珍寶。
靈越想起即將嫁到慕容山莊的那個早晨,裴之翠找來的九姑婆,一邊爲她梳頭,一邊唱着祝福的歌調。那一刻,她的心情是多麼地絕望,又是多麼的悲傷。而此刻,她曾經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她的身後,爲她梳理着萬千青絲。
“路小山……”她輕輕地叫道。
“嗯?”他應着。
“路小山……”她又叫了一聲。
“怎麼了?”他微笑停住手。
“沒什麼,只是叫叫你。”她心中洋溢着莫名的熱潮。
“我更喜歡你叫路小山,不喜歡你叫什麼蕭遠舟。”她又說。
“爲什麼呢?不都是我嗎?”他明知故問,修長的手撫過她錦緞一樣光滑的長髮。
“因爲……”她的耳根發燙起來,“因爲……”
他耐心地等着她說完,黑亮的眼睛如同星子。
“因爲路小山是我的,蕭遠舟卻不是……”她低不可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