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妙融帶着奇怪的神色,緩緩走近明月樓。
硃紅色大門並未上鎖,用力一推,久未保養的轉軸發出一聲沉重的吱呀之聲,因門窗緊閉,廳堂隱在一片黑暗之中,空氣中散發着一股陳舊的黴味,還有一種陳腐的氣息。
待他們的眼睛逐漸適應光線,莊妙融信手拉開一處厚厚的繡簾,推開一扇雕花的綠窗,夏日濃烈的陽光從窗**了進來,幽暗的大廳逐漸明亮,緩緩露出了全貌。兩人都不約而同深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座廳堂陳設得十分精美雅緻,多寶架上所陳設的古董,俱是不凡,牆上掛着的幾幅字畫,單看款識便知是前朝書畫名家的傳世之作。
莊公子在一副小畫卷前細細品鑑了一番,訝然失色,“想不到這雪山行旅圖竟是真品,我曾經遍尋江湖而不得,原來就在我家舊樓之中。”
“那幅字是米大家寫的罷?”靈越指着牆上的另一副字問道。那字龍飛鳳舞,鐵畫銀鉤,隱有風雷之勢。
莊妙融湊過去,細細端詳書法,又查看款識,半響撫掌而笑:“果真!莫非這樓是我家的藏寶閣不成?”
兩個人當下如同開啓了尋寶模式,目光灼灼,又發現堂上陳設的畫屏乃是出自金針胡娘子的嘔心瀝血之作,整個大周絕無僅有。
“我竟然不知爹收藏了這麼多寶貝!件件堪稱絕品。”莊妙融再也無法淡定,眉目之中光華閃爍。
靈越暗想,莊妙融的父親書畫鑑賞不同凡響,品味超逸,不知生前是何等樣人呢?她忽一眼瞥見多寶架下的一座畫筒,尚插着幾支紙卷,便拔了一卷出來,原來是隨意練筆的草稿,並未落款,那字俊逸非常,令人遙想,寫這字的人必定不俗。她正欲將紙卷放回,忽然發現一道簾幕之後,隱隱見到樓梯通往上方。。
“莊兄,不如我們去二樓看看,說不定還有什麼更奇特的寶貝呢?”她指着樓梯方向笑道。
“好!”莊妙融迫不及待向樓梯走去。許是經年未有人至,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響,在這樓裡迴盪着有點瘮人。
二樓也是窗戶緊閉,簾幕重重。屋頂的亮瓦透出濛濛的光亮,房間裡十分昏暗不能辨物。
“我去開窗。”黑暗中,莊妙融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摸索着,半晌隨着吱呀的一聲,一排窗戶緩緩打開。
黑暗漸漸退卻,一張慘白的人臉猛然顯現在她的眼前!
心狂跳起來,她不禁發出一聲尖叫。
“靈越,別怕!”莊公子身法奇快,火光電閃間拉住她的手臂退至窗前。
明晃晃的陽光從空曠的窗戶射進來,窗前鳳凰花如同燃燒的火焰,她心神漸定,凝神細看那張人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原來她看到的是不過是一副巨大的畫像,置於繡架之上,畫中人跟她差不多高,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孃親?!”莊公子走近畫像,怔住了。
那畫中的女子果然是莊夫人。畫中的她,正值錦繡年華,一雙眼睛顧盼含情,彷彿與人對視。烏黑豐盈的長髮並未挽成髮髻,而是順其自然,從肩頭猶如瀑布般奔流而下。所着一身紅衣,線條流暢,飄然若飛。那畫畫的人顯然用心至極,每一根髮絲,每一個衣裙間的皺褶都畫得一絲不苟,纖毫畢現。
畫像的左下角,題了兩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寥寥十四字,結字遒美,骨格清秀,點畫疏密相間,有如行雲流水,足見用筆使鋒之妙。詩句下方落了一款十分古雅的印章,仔細辨認,卻是“飛揚”二字。
“這是我爹畫的。”莊妙融默然看了半響,輕輕道:“我孃的閨名正是玉煙。我爹生前乃是江南文武雙全的才子,不但武功高強,更擅字畫,以飛揚爲號。”
靈越心頭忽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可是我聽聞夫人孃家姓莊?”
莊妙融雙眸閃動,點點頭,“我孃的確姓莊,我的外祖父只生了兩個女兒,並無男丁。兩個女兒又早早歿了一個,只有我娘成家立業,繼承了玄機山莊。我爹實是招贅的貴婿。”
“原來如此。”靈越心下了然,微笑着問,“你爹名諱可是歐仲鷹? 我從小便聽爹爹讚道,江南才子歐仲鷹書畫雙絕,又丰神俊朗,有小宋玉之美名。”
莊妙融脣邊揚起淡淡的笑意,眼中浮現出敬仰之色,“我爹大名的確是叫歐仲鷹,文采風流,有宋玉的美譽。”神情又是一哀,“可惜我七八歲的時候,他便仙逝了。
“真是天妒英才。”靈越不覺輕嘆。
“我爹走得早,我對他的記憶實在不多,只記得他和母親十分恩愛。看來這裡是我娘出嫁前住的地方。不知道爲何,我小時候竟沒有來過。”他環顧四周,感覺小樓的一切都那麼陌生。
靈越細細端詳着畫卷,輕輕地說,“你爹一定非常愛你娘……你看這每一筆俱是小心翼翼,用盡心思……咦?”
她發現莊夫人畫像上有一處污跡,正想伸出手指擦拭,莊妙融卻笑了起來,“那不是污點,你那日見到我娘時,沒有發現她下巴處有一顆極小的美人痣嗎?”
靈越縮回手指,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在大殿,光線暗淡,我不曾細看夫人,竟沒有發現呢!”
“也是,你當時離我娘那麼遠……我爹真是仔細,連這顆細小的美人痣也着意畫了一番。”他含着笑,忽然笑容凝滯,聳了聳鼻子,“靈越,你可聞到有什麼怪味道?”
“嗯,我早就聞到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怪味道,想來這樓這麼多年一直關門閉戶,空氣不暢所致……”
她說着,隨手將所有的窗戶打開,一時陽光大盛,夏風穿窗而至,果然不到片刻,怪味全消。
房中的景象在朗朗日光之中顯露無疑,原來是一個極爲精美的閨房,輕羅紗帳,牀雕芙蓉,枕繡鴛鴦。又有重重珠簾,閃着瑩瑩光澤,如夢如幻,吸引着靈越情不自禁走過去。然而那珠簾之後只是一張小榻,想來從前丫頭僕婦值夜所用。如今榻上綺羅仍在,人影渺無蹤影。
她捲簾而出,莊妙融依舊立在畫像前,凝視着畫中的莊夫人。
“我早就聽聞,我娘年輕時是名動天下的美人,今日一看,原來娘真的是不負盛名。”
“夫人現在也是花容月貌,不減當年啊。”她立在繡架之後,望着那影影綽綽的背影。
“畫上的娘明豔生輝,少了如今的威嚴之勢……”他沉默了半晌,有些悵然,若娘還跟畫中一樣,是不是會對自己少幾分厲色呢?
“夫人如今可是一莊之主,自然不怒自威……”她應着,眼睛卻粘在了畫像背後。
那……那些污點是什麼?
她將一根手指在脣間潤溼,不動聲色地過去,隨意地蹭了蹭,然後後退幾步,若無其事到了窗邊,在陽光下細看,是淡淡的紅色,湊到鼻端,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味道。
這是血跡!
她重新走到畫像後面,那些污點似噴灑而成,並非滴出。
難道這樓裡曾經發生過血案嗎?
莊妙融正用絲帕輕輕拂去畫像上的浮灰,“早知道孃的畫像在這裡,我應該帶去弦月居精心保管纔是。”
“是啊,這麼美麗的畫像,放在這裡,真是明珠蒙塵。”她看着畫像,慢慢地說。
“哇啊……哇啊”一陣刺耳的烏鴉叫聲傳來,嘶啞難聽,嚇了靈越一跳。
她循聲走到一排敞開的軒窗前,往外面看去。窗後竟是一大片黑幽幽的山林,密密麻麻的藤蘿爬滿了參天大樹,將整個林子纏得嚴嚴實實。在這晴朗的夏日,陽光竟似無法穿透般,入眼只覺說不出的幽暗陰森。
“莊兄,快過來!”她喚來莊妙融,“這後面通往哪裡?”
莊公子看了看,恍然道:“這後面是我莊家的禁地。從我記事起,山莊就有禁令,禁止任何人踏入這片密林。”
“你從來沒有進去過?”
“沒有……我娘向來言出如山,雷厲風行,這山莊上下莫敢不遵從她的指令。”莊妙融苦笑道,“我從小就怕我娘。何況這禁令自先祖就流傳下來,我莊家兒女自然遵守。”
“莊夫人巾幗不讓鬚眉,玄機山莊這些年在江湖上的威望如日中天,怎少了莊夫人苦心經營?夫人治理山莊自然令出必行。”靈越看到莊公子眼中難得一見的窘態,瞭然一笑。
莊妙融望着那片密林,“我幼時總疑心那禁地裡是一片墳墓,莫名有一種懼意……”
“公子,這座小樓平日裡夫人也禁止任何人踏入的。”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令人聞之如墜冰窖。
“上官叔叔?”莊妙融一驚,他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竟然不知道管家何時進來。
上官管家,站在一片陰影裡,如一座鐵塔般站得筆直,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催促道:“還請公子和小姐儘快離開,以免夫人怪罪。”
“好,我們這就離開。”莊公子很快恢復如常神色。
兩人飛快下樓,待走到樓下,靈越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小樓,不苟言笑的上官管家立在窗邊,似乎與厚重的簾幕融爲一體,只有一雙冷漠銳利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和莊妙融。
那目光,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