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沒有再多說話,也沒有在春華樓吃飯,他就像只是來殺一個人,殺完之後轉身就離開。
袂清淺想了想,便跟了上去,她沒有隱藏自己,而是大大方方地跟在葉孤城的身後,就在距離他十米的地方,他們已經漸漸偏離鬧市,周圍越來越荒涼,甚至連行人都看不到了。
袂清淺看到前面的人進了一座小廟,那座廟很破爛,草木深深,顯然已許久沒人打掃過了,四處都是灰塵,牆壁角還有完整的蜘蛛網,白雲城主居然住在這樣一個破爛的地方,難怪京城的武林人士都找不到他。
葉孤城轉過身,他依舊身姿挺拔,完全看不出來他已然受傷,他看着袂清淺,他亮如寒星的眼睛彷彿能看到她的心底。
“我不懂……”袂清淺好不容易纔說出來這句話,“你明明受了傷。”
葉孤城停了片刻,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袂清淺抿了抿嘴,說道:“你不是賞花的雅士,也不是喜愛美人的浪子,今天你出行卻帶着六名撒花的漂亮女侍,是因爲你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它就從來沒有好過。”
“你想得沒錯,”葉孤城看着袂清淺,他沒有否認。
“大家恐怕都忘記,但是我還記得,葉氏是前朝的第一世家,曾經三朝皇后都出自葉氏,葉氏是出名的保皇黨。”袂清淺繼續說着,眼睛一錯也不錯地看着葉孤城。
葉孤城目光悠遠,彷彿在回憶,他的一生的開始充滿了尊榮和光彩,他本來就是個孤高尊貴的人,而後卻像是條喪家之犬一般躲在南海之濱,這種折磨和痛苦,沒有人能夠理解,別人眼裡的他,是一朵南海最晴朗的天氣下孤高的雲,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夜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自我厭棄的痛苦。
“但是,我佩服你,”袂清淺解下了後背的雙劍,握在手裡,“能夠使出那樣的劍法的人值得敬佩,可是,你爲什麼要選在紫禁城太和殿來進行這場決鬥?”
“沒有比那裡更適合的位置。”葉孤城的聲音很冷,他甚至沒有對袂清淺的話產生一絲波動。
袂清淺卻更加疑惑了,她無法理解葉孤城這樣的人,他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一出生便註定了富貴榮華、高人一等,少時,卻經歷了家破國亡,少部分葉氏族人逃亡南海,建立了如今的白雲城,但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葉孤城,他冷淡剋制,帶着與生俱來一般的貴族模樣,他手裡那把劍的道,帶着君臨天下的霸道,他把自己化作了劍,堅定得連死角都沒有。
袂清淺雖然無法理解葉孤城,但是卻敬佩他。
“你的劍法很強,”葉孤城再一次開口,“但是,沒有道。”
沒有道的袂清淺是永遠都不能理解葉孤城的執着。
道,是陸小鳳世界很中重要的一種東西,葉孤城的道,他追求霸道之劍,一劍西來,無人可擋,西門吹雪的道,他追求殺人之劍,在乎於誠,誠於劍,而她,沒有道。
她的劍法只有招式,沒有神,因爲,袂清淺只是按照七秀劍法而舞,但是她卻不知道爲什麼而舞。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她的世界。
這句話,曾經無數次地閃現在她的腦海,但是,在面對葉孤城的時候,這句話卻如此可笑,在這個世界,和以前一樣,出生、成長、相遇,在歲月悄悄流逝的時候,她早就是這個世界的人了,無法否認。重要的不是她在哪裡,而是她是誰。
“你明知道,自己會死。”袂清淺問,她從皇宮出來之後就越來越迷茫的眼裡,突然有了些許神采。
“九月十五之前,我絕不會死。”葉孤城說得斬釘截鐵。
“不管怎麼樣,你都要追求自己的劍道,至死方休?”
“無論如何。”
袂清淺聽到這個答案,突然舒了一口氣:“我原本準備,阻止這場決鬥,上百的弓箭手,上千的士兵,不管你們是多厲害的江湖能手,面對這種情況,要麼死,要麼退。”
葉孤城的眼神突然變了一下,但是他沒有接話。
“但是,我現在改主意了,”袂清淺望着她,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我也想看看,這世上最頂尖的劍士的道。”
那一天,絕對會讓在場所有人都動容。
袂清淺轉身就走了,和來的時候相比,她的步子一點兒的猶豫都沒有,每個步子都那麼堅定,連帶着她的心情也變好了許多。她雖然沒有所謂的劍道,但是她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如七秀坊,比如葉芷青,再比如……花獨醉。
那樣畏畏縮縮又迷惘的人,怎麼會是自己,袂清淺從來都應該是一個自私又驕傲的女人,她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完成,她的七秀坊還沒有揚名天下,她的男人應付的利息他也沒有要回來,她這時心裡有了一個大計劃,她得好好謀劃一番,就像以前每次做的一樣。
葉孤城看着袂清淺離開的樣子,心裡卻又了一些遺憾,如果他的時間還能在長一點,如果能和找到劍道的她比試一番,那一定會比今天還要讓人興奮。
葉孤城進了屋子,屋子裡潮溼而陰暗,只有一牀、一桌、一凳,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葉孤城點上了一盞燈,孤燈卻更加昏黃黯淡,孤燈旁殘破的經卷,看起來許久未曾翻閱。
葉孤城早已習慣寂寞。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註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爲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也是一樣,他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唯有寂寞是他唯一的伴侶。
和往常一樣寂寥的景色,葉孤城也同往常一樣寂寞,但是偏偏卻感覺不到那讓人無法容忍的可怕的淒涼與冷落,似乎因爲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同他一樣,在與黑暗和寂寞的猛獸做鬥爭。
這夜,袂清淺早早躺在了牀上,看着天色慢慢變得很黑,袂清淺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她喜歡夜晚在牀上反覆推敲一件事情,直到那件事情沒有一絲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