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臺衙門一共有四進,最前面的第一進,便是處理公務的廳堂,也是所謂的“官衙”,第二進也屬於公衙,但屬於巡撫的會客之所,主要用於會見一般性的客人,第三進屬於巡撫的私人空間,書房基本屬於巡撫私人所有,便是隨從、家眷也不得擅入,密室更是會見私密客人的場所,一般稱之爲內書房,而最後面的一排房子,也是第四進,乃是巡撫家眷的住所。
梅之煥在甘州任職,妻和子自然留在京師,做爲朝廷的人質,但這不妨礙他來到甘州之後,另行納妾,組織新的家庭,不過,算妾室給他生了孩子,也算是庶出,地位與京師的嫡子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梅之煥做爲未來的甘肅鎮巡撫,自然還住在原先的巡撫衙門,但李自成留在甘州的一日,撫臺衙門便成爲李自成的辦公場所。
何小米給三人好茶水,便立在李自成的身後,梅之煥與楊肇基都是新降之人,他不放心李自成單獨與他們待在一起,尤其是那個楊肇基,據說是武舉出身,雙臂可以抱起一頭水牛。
楊肇基看了眼梅之煥,見他沒有出言的意思,便搶着道:“大人是否先要收復整個甘州?”
“嗯,”李自成緩緩點頭,“揚大人有什麼好的建議?”
西寧軍在攻打甘州之前,已經拿下了甘州以南的所有堡驛,打通了通往甘州的道路,但在甘州的北面,尤其是黑河、弱水沿岸,尚有大量的堡驛,這將是西寧軍的第一目標,掌控了整個甘州,纔有可能向南北兩線進軍。
“回大人,這些堡驛的軍士,皆爲甘州之兵,連軍官,也是屬下親自任命,”楊肇基偷眼大量着李自成,見他臉色平和,繼續道:“只要屬下親自前往,他們……他們必定會和屬下一樣,投靠西寧軍。”
“奧?”李自成淡淡一笑,“楊大人真有這麼大的把握?”
楊肇基心內驀地一驚,難道這是大人的一次考驗?他忙低下頭,雙手抱拳道:“回大人,屬下負責叫開城門,大人另外派遣大軍,隨後接管各個堡驛!”。
“哈哈,”李自成大笑,心卻道,甘州都拿下了,幾個堡驛還能翻出什麼浪花,索性大肚些,當是對他的考驗了,“楊大人既然有把握收伏這幾個堡驛,本大人又何必多事?本大人還要留在甘州,安撫城內的百姓,這幾個堡驛,交給你了。”
“多謝大人的信任,”楊肇基沒想到李自成這次竟然不派兵跟着,完全將這幾個堡驛交給自己,他這個降將……他一時有些感動,雙目微微發澀,身子一振,道:“大人放心,屬下只要一日的時間,定會讓這些堡驛的士兵,全部來甘州歸順大人。”
“好,好,”李自成面目含笑,道:“事不宜遲,揚大人帶着自己的親兵,立刻出發,我給你幾匹戰馬,方便趕路,明日,我會在甘州爲你慶功!”
“是,大人!”楊肇基出門之前,先是給李自成行了叩拜之禮。
大堂內只剩下梅之煥,何小米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來,他給李自成、梅之煥加了茶水,便在李自成示意下,出了大廳,在外面等候。
李自成目視梅之煥,卻不說話。
傅歡雙手一揖,行了一禮,道:“大人放心,甘州乃楊肇基直轄之地,各個堡驛自然是他的親信,此次出使,應該問題不大……”說道此處,忽地一頓,“大人是說……”
李自成搖頭,“楊大人應該不會,梅大人說他能夠接管堡驛,那沒得錯了!”笑道:“梅大人倒是說說看,拿下甘州的各個堡驛後,接下來是北,還是南下?”
根據梅之煥的建議,甘州北面的高臺所、鎮夷所和肅州衛,守衛的軍官都是他和楊肇基的親信,可以直接接管,應該先行北,待北方安定,大軍再回師南下,依次拿下山丹衛、永昌衛、涼州衛和鎮番衛,奠定整個甘肅鎮。
不過,梅之煥也表示,山丹衛守備甘旭,因是兵部尚書樑廷棟的姻親,一向驕奢,目無人,不僅楊肇基,是他親自出面,恐怕也難以說服。
李自成不解,“既然山丹衛必須武力征伐,爲何不先行征討,反而留待北伐肅州之後?”
“大人,”梅之煥道:“屬下如此計較,原因有二,一是武力征伐,難免有漏之魚,一旦泄露西寧軍的訊息,附近衛所的工作,反而不易說服;其次,大軍先行收復北面的衛所,後頭在收拾南面,恰好從分水嶺回到西寧,免得走回頭路,延誤時日。”
李自成點點頭,梅之煥說得不錯,現在的西寧軍,的確要和時間作鬥爭,特別需要時間練兵、沉澱,接受朝廷大軍的檢驗。
出了撫臺衙門,李自成一面着人向樑成通報第一階段的戰果,一面去軍營看望傷兵。
在昨日的戰鬥,西寧局雖然完勝甘州軍,全殲甘州城內外的數千守軍,但在肉搏戰也有兩人死亡,受傷的士兵達到數十人。
馬有水部的士兵都是遠程打擊,並沒有傷亡,傷亡的士兵都是劉雲水部的騎兵和李過部的步兵。
傷兵暫時被安置在甘州的營房,除了少數輕傷兵繼續隨軍操練,有三十餘傷兵被分置在三間營房。
李自成到達營房的時候,恰好劉雲水、李過也來看望傷兵,在西寧軍,長官看望傷殘的士兵,可以說是一個優良的傳統,不過,這是在李自成入主西寧之後纔有的事。
傷兵營,十餘人都是躺在行軍牀,正聊着昨日的戰鬥,他們的口,已經沒有了戰鬥前的那種緊張和恐懼,代之而起的,是興奮,以及興奮之後的自豪。
劉雲水搶先一步入了傷兵營,大聲道:“兄弟們,大人來看望你們了!”
“大人?”傷兵起初不敢相信,戰爭並沒有結束,大人現在正忙着呢,待見到李自成的身影,忙一個個爬起來行禮,有幾名士兵來不及下牀,直接跪在牀叩頭。
昨日的肉搏戰時間並不長,他們這些士兵,經過救治,大部分還是能回到戰場。
“兄弟們身有傷,不用多禮了,”李自成先是揮手和士兵們一一打招呼,繼而親自扶起一名傷兵,將他按到牀鋪,“你們辛苦了,西寧軍不會忘記你們!”
李過見傷兵們並沒有多少悲情,遂笑道:“大人,他們大都是輕傷,養好了還能拿到戰功月票,屬下倒是羨慕他們呢!”
“哈哈哈……”士兵們鬨堂大笑,如果讓甘州的士兵見了,誰敢相信這是傷兵營?
笑聲未息,忽地有一名士兵從牀爬起,翻身跪倒在李自成的面前,“大人……屬下……屬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奧,你有什麼要求?”李自成含笑道:“戰鬥結束後,我會論功行賞,該你的銀子賞賜,一也不會少。”見他斷了半條左臂,從肘部被齊齊切斷,用白布縛了,不覺生出一絲惻隱之心……
“大人,屬下不要金銀賞賜,只求大人……求大人,將西寧水果樓裡的五號牀單,賞賜給屬下……”
“劉三,你瘋了?水果樓裡的人,都是公共財物,任何人不得私自迎娶!”劉雲水大怒,飛起一腳,將劉三踢個跟頭,他左臂傷口迸裂,鮮血順着白布滲了出來,頓時將白布染紅了。
“雲水!”李自成高聲喝阻,回頭喚道:“快給他重新包紮一下!”
劉三翻個身,又是跪在李自成面前,“求大人成全!”
李自成板着臉,一言不發。
劉雲水低聲道:“劉三,你已經是傷殘了……大人會發給你賞賜,還有撫卹,再不要多言,先養好傷再說!”
連拉帶勸,終於將劉三弄到牀,劉三背過身,雙目無聲地落下淚來。
李自成有些心軟,但規矩是規矩,安慰了幾句,已經向營門走去,沒想到劉三忽地哭出聲來,“屬下……斷了左臂,再不能……再不能……給西寧軍立功了……”
是呀,劉三失去了半條左臂,以後再不能戰場,不能戰場,再也不能立功了,到了此時,他還想着用自己的軍功交換五號牀單,也許,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對李自成來說,戰場搏殺,擴張地盤,有着人生的使命感和榮譽感,而對士兵來說,他們戰場搏殺,甚至流血犧牲,究竟是爲了什麼?難道只是爲了那一點可憐的糧餉?
也許,軍功,以及由此產生的各種賞賜,纔是他們的追求。
但劉三寧願不要賞銀、撫卹……
劉三的話,觸動了李自成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如果部能滿足士兵的需求,那將來的士兵豈肯爲西寧軍賣命?嚴格的軍律可以塑造強軍,但如果沒有沒有軍魂,所謂的強軍不過是曇花一現!
這一刻,李自成覺得自己找到了西寧軍的軍魂所在!
他停住腳步,問道:“劉三是何職務?”
劉雲水忙答道:“回大人,劉三是小旗官!”
李自成點點頭,緩緩走到劉三的牀前,道:“劉三小旗官,剛纔我已經說了,所有的賞銀、撫卹,我會一不少地發給你!”
劉三趕緊擦了淚水,仰起頭,淡淡地道:“多謝大人!”
“你失去了半條手臂,但沒有失去希望,”李自成淡淡一笑,“誰說傷殘了不能爲西寧軍立功?等你傷好了,我會給你安排一個捕頭的職位,在新的崗位,你還可以爲西寧軍建功立業!”
“屬下多謝大人!”劉三翻過身,叩拜在李自成的面前。
如果說剛纔李自成答應給他賞銀、撫卹,那只是他該得的,這次李自成將他安置爲府縣的捕頭,則是給了他一張終生的飯票,他這殘疾人,後半生總算有了保障。
這是李自成拒絕了他的要求後,給他的一絲補償,但劉三的心裡還是暖暖的,與五號牀單相,終生飯票也是極爲重要,很多人求都求不來。
“五號牀單,本不屬於某一個人,但我破格一次,成全你們,好好調養身子,回到西寧後,等着迎娶她吧!”
劉三一時呆住了,身體變得僵硬,殘餘的那條右臂,卻是不由自主顫抖起來,淚水在眼眶打轉,卻忘了流出來……
劉雲水心大喜,卻是故意板起臉,“還不多謝大人?”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劉三趴在牀,額頭在牀板有節奏地碰撞,李自成已經走遠了,他的口猶自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