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突然調集兵馬的消息,讓蘇翎無心再留在千山堡。蘇翎只略略在千山堡內巡視了一圈,再從經過仔細篩選後的武庫火器中提出二百杆三眼銃裝備給隨行的二百騎兵護衛,補充了些給養,便匆匆返回寬甸堡。原本蘇翎是打算在千山堡度過除夕,但如今只好在路上過年了。
大雪堆積,山路難行。好在自寬甸五堡被攻佔之後,原來封閉的邊牆幾乎被扒掉一半,這寬甸至千山堡的山路均被整修一番,按蘇翎的規劃,至少要能行走大車,到如今已初見成效,兩馬並行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這一路上走起來,積雪無法避免,卻是免了八成的危險性。
按哨探說的情形,熊廷弼派出的人馬雖比蘇翎早行幾日,可若是抵達鎮江堡,也不會比蘇翎返回寬甸要早,況且,這冬季的嚴寒,讓蘇翎斷定這些人馬最壞的估計也不會立時進攻寬甸五堡。倘若熊廷弼真是對蘇翎動手,也要如薩爾滸之戰一樣,要到二月底三月初,這是氣候決定的,並無疑議。
是故除夕這晚,蘇翎與二百多騎兵沒有趕路,而是尋到一處密林,燃起數十堆篝火,就在這露天裡宿營。這晚天未落雪,老天似乎也想給這些彪悍的漢子們一個新年的好兆頭,風勢很弱,幾近於無,這天雖冷,卻不會對騎兵們造成困難。祝浩曾建議蘇翎再往前趕二十里,那裡有個小村子,雖容不下全部護衛騎兵入住,但蘇翎總會有一間溫暖的房子。蘇翎沒有同意,依舊命令野營。對千山堡所有的騎兵,蘇翎都發布過類似的指令,倘若出巡在外,儘量不在村落中宿營。這倒不是什麼擾民的顧慮,而完全是基於訓練士兵體質的想法。如同在千山堡見到的火器四營一樣,這樣做雖不免有凍傷減員出現,但能完好無損地留存下來的人,個個都是精銳戰士。見識過努爾哈赤的八旗精銳後,蘇翎便時時提醒自己,去考慮對手是如何在惡劣的環境裡變成精銳八旗的,冬季這種過於嚴酷的篩選,讓千山堡在這種對比中逐漸變得能與八旗鐵騎比肩。
護衛騎兵們一半撿拾枯枝生火,一半則分做小隊在附近幾座山上搜尋獵物。按蘇翎的吩咐,這次隨身帶着的三眼銃被用來打獵試用,但顯然效果不如弓箭好用,只聽得山中不斷傳來三眼銃的燃放聲,實際上所獲卻近於零,火藥引線燃燒的味道,讓爲數並不算多的獵物驚覺而四散奔逃,騎兵們不得不乾脆放下三眼銃拿出更加實用的弓弩。或許是被槍聲驚動,一頭黑熊懵懵然從洞穴中爬出來,在騎兵們的圈子裡亂闖。臨近的騎兵發覺這頭巨熊後立即發出警訊,所有的騎兵都迅速撤離,與這樣的野獸遭遇,沒有趁手的工具,是不容易制服的。幾個小隊隊長略一商量,便與二十多騎兵手持三眼銃圍了過去,對付這樣一個巨物,準頭是不差的,只聽得連珠般的一陣槍響,黑熊轟然倒地,連聲兒都未發出,顯見是活不了了。騎兵們圍上去一看,卻紛紛搖頭,可惜一張上好的熊皮了。這頭巨大的黑熊身上被洞穿幾十個窟窿,正汩汩地冒着散發着熱氣的熊血。三眼槍在近距離內的威力,還是弓箭不能比的,這冬熊渾身一層厚厚的油脂,等閒一兩箭根本不會傷了它。很快這頭熊便被肢解成數塊,運回營地,加上其餘小隊獵到的幾隻麋鹿,這一晚的伙食還算不錯的。
正當騎兵們圍着篝火燒烤野味時,卻意外地見到趙毅成也領着幾十人尋了過來。原來趙毅成派出報警的騎兵後,見隨後並未有什麼異常動靜,想到蘇翎定會立即趕回,這除夕之夜,便要在野外度過了。因此,趙毅成便帶人攜帶着些酒食,一路迎了上來。
兩隊騎兵彙集,歡呼聲此起彼落,馬背上的酒罈子很快便被搬至篝火旁,那些新來的兄弟們幾乎人人手上都被塞進一大塊烤好的野味。趙毅成與蘇翎自然是坐在一起,看着眼前這般景象,也都相互一笑。
蘇翎見到趙毅成,這心中的擔憂便又放下小半。這回的消息雖然突然,趙毅成不會放下要事不管而前來過這個野外的除夕,想必事情已然打探清楚。
蘇翎接過趙毅成遞來的一個裝酒的袋子,打開塞子仰頭喝了一口,卻猛地嗆得咳嗽起來。趙毅成卻在一旁樂呵呵地看着。
“這...咳咳...是哪兒來的?”蘇翎邊咳嗽邊問。袋子裡是火辣辣的高粱酒,毫未提防的蘇翎被那酒勁辣的腹內猶如火燒。
“一個村民拿到寬甸市場裡賣的。只有兩大缸,我都買下了。”趙毅成笑着說道。
蘇翎將酒袋子還給趙毅成,不再喝這袋烈火。趙毅成接過來,拔開塞子聞了聞,也沒喝,隨手塞緊放在一邊。
“怎麼還有人家裡餘糧多得可以釀酒?”蘇翎有些疑惑。
“我問過了,那家人一直是釀酒爲生的,家裡有上百畝地。今年收成少,只釀了小部分。我已經跟他們說了,有多餘的糧食便拿出來賣,不要再釀酒浪費糧食。”趙毅成說。“我買的兩缸可是最後的了。”
蘇翎點點頭,伸手取下火上架着的一塊熊肉,遞給趙毅成,問:“熊廷弼,想要做什麼?”
趙毅成咬了一小口熊肉,嚐嚐味道有些淡,便從腰裡的鹽包中取了點,撒在肉上,這纔回答蘇翎的問話。
“熊廷弼這回算是兼顧到遼河以東了。這次派的人馬,想必只是防禦性的,並無其它用意。這到鎮江的四千人,到現在都還在路上,可見有多慢。哨探跟了一天,這四千裡面,算得上身體好的,不足一千。”
蘇翎自己也取了塊熊肉,小口地吃着,聽趙毅成這麼說完,在心裡估摸着形勢。
“這麼說,熊廷弼要的兵已經到了?”蘇翎問。
趙毅成搖搖頭,說道:“遼陽城倒是盛傳到了多少兵馬,但實際上未必如此。哨探們這幾個月只看到不到三萬人進入遼陽城。”
“往朝鮮的特使呢?”
“每月都有一批,還是一樣大張旗鼓。”趙毅成說。
“這麼說還是虛張聲勢?”蘇翎臉上帶出一絲笑意。
趙毅成想了想,說:“遼陽城正在召集人手,看樣子是準備在開春後修固城牆。據說,熊廷弼曾帶人直奔撫順關口,當着後金守軍的面大搖大擺地走了一趟。努爾哈赤果然命人加固關口防衛,增派兵馬。”
“這熊廷弼到還真是有膽子。”蘇翎不由得讚了一句。
“入冬前,遼陽城外便新開挖了壕溝三道,每道闊三丈,深二丈,中灌河水,並在城西、北、東壕外再築大堤,蓄水阻敵。熊廷弼大約嫌這些還不夠,還要修固。”
“糧草呢?”蘇翎問。
“據說熊廷弼幾乎是天天上奏催討,海陸兩地都在陸續啓運,不過,海船不多,這陸運的大車也缺,遼東那幾萬兵馬的需用,還是很缺。從遼東都司經歷司下屬的一個書吏那裡打聽到,遼東的軍餉僅僅可以維持一個月,倉谷都快空了。這個消息雖然不能證實,但還是可信的。如今糧荒已開始波及到遼東軍馬,大哥,你猜遼陽城內都是什麼價?”
蘇翎搖搖頭,只管看着趙毅成,聽他細說。
“遼陽城市內的小米、黃豆每鬥值二錢七分,草一束值二分五釐,柴一束值一分五釐。可遼東營內的兵餉,每個軍卒一日連人帶馬用費需一錢三分或一錢四分,而發給的餉銀,每日人、馬合計只有八分錢,每日要少七,八分。”
蘇翎雖早有預料,但對這實實在在的物價,也略略感到驚奇,這價格可漲得豈止一倍?靠遼東北本地補給是不可能做到的,依舊仰仗關內的軍運糧餉。這軍營尚能如此,那些百姓呢?
“這些日子逃荒過來的大約有多少?”蘇翎問。
“五六千人是有的。都分散在各個村子裡,我們只能給些粥喝,多餘的也沒有。不過,身強力壯的已經收補入營。其餘的,就看他們自己能熬多久了。”趙毅成說道。
“遼陽的營伍中可有逃散的?”蘇翎問。
“每天都有。熊廷弼儘管拿出尚方寶劍斬了幾個逃官,可就擋不住。最近糧餉不足,已經有兵士搶劫百姓的事發生。”趙毅成答道。
蘇翎聯想起最近這次派駐兵馬一事,說道:“這麼說,這幾千人派出來,也有分散就食的意思了。”
按說熊廷弼一入遼東,除了遼陽、瀋陽爲遼東心腹,這鎮江堡一帶,也是十分重要的。可那時熊廷弼手裡沒兵,這會兒有兵了,卻糧餉不足。這日子,可是難過的緊。
“另外,徐熙傳回來的消息說,熊廷弼想贊畫劉國縉爲督軍,增補各兵備道官員,以分地防守。但皇上卻留中不發,朝廷上又開始議論再次加徵遼餉。”趙毅成說道。
蘇翎看着燃燒正旺的篝火出神,心中琢磨着熊廷弼的窘境。這遼東經略熊廷弼依舊是穩紮穩打,現在看來,他已經穩住了遼東的形勢,至少努爾哈赤不能夠再輕易地創下連下兩城的戰績。這次還能抽出部分兵力衛護鎮江堡、璦陽、清河,是想繼續維持遼東以往的防線,然後等兵馬到齊,再來一次薩爾滸之戰。可這十八萬兵幾時才能到齊?這糧餉又何時才能籌夠?
“熊廷弼若不是性子古怪......”蘇翎緩緩說道,“說不定會與咱們聯繫,利用一下我們這些棄民、逃軍。”
“只怕他還是看不上我們吧。”趙毅成不屑地說道。
“不管朝廷看不看得上,我們在這中間插着,遼東都司可以暫時不懼努爾哈赤襲擊鎮江、金州,不過,遼東還不知道我們究竟頭多少人馬,可能他們不這麼認爲;那努爾哈赤也暫時不必擔心朝鮮的夾擊。這或許是這兩方都暫時不動我們的主要原因。”蘇翎慢慢地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遼陽真的缺糧至此,再有半月得不到緩解,怕是鎮江堡的馮伯靈就該再來一次了。”蘇翎說道。
趙毅成聽了,默默在心裡琢磨,蘇翎所說,很有可能成爲事實。
“若是這樣,那努爾哈赤呢?”趙毅成很快想到了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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