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嚓……呲嚓呲嚓……”
樹木如命,深山如運,而鋸子就是改變命運的風水。
密林暗黑之中,一個菸頭火光漸漸變強,繼而變弱一些,伴隨而來的是一個男人的喘息聲。
吳文華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進山偷樹了,只記得每回離開熱被窩的不爽,每回告別妻子的不捨,每回走在路上的不安。
他這邊還沒鋸完,不遠處已經傳來一個男人的呼喊聲:“阿華,你動作快點,樹太粗了,當心路上扛不動。”
“馬上就好了。”吳文華急促地回道,繼續來回鋸着樹。
不一會兒,如水桶般粗細的沙樹底部,被吳文華鋸得所剩無幾,吳文華站起身來,擺好姿勢,雙手一起推樹,“哎”地一聲使勁之後,只聽得“吱呀”一聲,整棵樹驟然傾倒。
吳文華立即轉去樹梢那頭,熟練地鋸掉一截,再掄起鋸子,把樹幹上的枝丫鋸掉。
一切完工之後,吳文華才衝不遠處喊道:“金子,黑狗,你們好了沒?”
“早……早就好……好了,就……就等你了。”一個口吃的男人回道。
“黑狗,那金子呢?”吳文華招呼道,“好了,就準備下山啊!”
“好了,準備下山吧。”金子朗聲迴應道。
幾回人聲方歇,野狼嚎叫忽起,遙相呼應,就像已經包圍住這三個鋸樹的男人。
吳文華提醒道:“趕緊點吧,別被狼羣發現了。”
透着淡淡的月光,吳文華把鋸子拴在腰間,扛起沙樹幹,摸索着邁出步伐。
“阿華、黑狗,還是到老地方會合。”金子交代道。
“好嘞。”吳文華回答得很乾脆,而黑狗則嘟囔道:“你……你們要……要是先到了,就……就等……等我一下。”
“曉得的,你動作也快點。”吳文華叮囑道。
山上怪石嶙峋,枯草寂寂,好些地方相當難走,直到走到一條羊腸小道上,吳文華才終於敢邁大步子,儘管扛着百八十斤重的沙樹幹,身子亦如競走運動員一般,急匆匆往山下趕去。
他們約定的老地方是指山腳下的一塊巨石旁,正如它的名字立志石那般,這塊巨石如一個癡癡等待的男人,道盡了人生愁苦。
因爲這座山名叫“仙姑腦山”,人們給立志石賦予了人格意義,傳說何仙姑曾經在此山修行,呂洞賓聞訊匆忙趕至,歷經九九八十一天,他沒有尋到何仙姑,便把肉身化作立志石,以銘記自己曾經尋找過。
然而率先到達立志石的不是吳文華,而是金子,他已經坐在立志石下默默地點燃了一根香菸。
見着吳文華趕來,金子忙招呼道:“坐下來歇歇,等一下黑狗。”說着,他已經抽出一根香菸,準備拋給吳文華。
吳文華屈身把樹放在一旁,坐到金子旁邊來,接過香菸,就着金子燃着的菸頭點燃了香菸,指着立志石說:“這塊石頭名字取得好,可惜我們無處立志,只好幹偷樹的活計。”
“農村裡哪有尋錢的好路子?除非像你二哥一樣,南下打工去。”金子接過煙,重重吸了一口說。
“我二哥一去兩三年,音訊全無,也不知道他到底混得怎麼樣了?”吳文華深深憂道。
“不是說他每個月都會往家裡寄錢嗎?應該不錯,不然哪來的五十塊錢?”金子不以爲然地說。
“但願吧,我們兄弟三個,平日裡跟我二哥走得近些,他混得好,我自然高興。”吳文華輕輕吸了口煙說。
“你二哥確實算好說話一邊的。”金子附和道。
兩人吸完一支菸,又閒聊了好一會兒,黑狗才踏着沉重的步伐姍姍來遲,金子看着黑狗壯碩的身軀,打趣兒說:“黑狗啊黑狗哦,我們一頓飯都吃完了,你才追上來,大鍋飯算是沒你的份了。”
“呵呵……現……現在改革開放了,怕……怕什麼呢。”黑狗放下肩上碗口大小的沙樹幹,笑嘻嘻地說。
金子見狀,一邊遞煙給黑狗,一邊又開起玩笑說:“你還是這麼懶,好不容易來一趟,才鋸一棵麪碗大的樹,對得住你媳婦,也對不住你腳上那雙解放鞋。”
黑狗接過煙,就着吳文華的菸頭點燃香菸之後,才眯笑着回道:“金……金哥,你這樣講……就……就不對了,到底是解……解放鞋重……重要,還……還是自己媳……媳婦重要,說……說是‘對得住……媳婦,對不……住這雙……解放鞋’,你這意思……不還……不還……老婆連……連雙解放鞋都……都不如,你這樣……被黃……黃花嫂聽……聽了,可要……罵死你!”
他的話斷斷續續地說出,聽起來別有一番趣味。
吳文華笑道:“黑狗,別挫牙窖就厲害,金子說得沒有錯,都出來一趟了,還不乾脆多吃點苦,不怕告訴你聽,省裡馬上要封山了,到時候想來偷都沒得路了。”
“真的假的?”金子詫異地問。
“當然是真的,我堂弟是縣裡森林公安局裡的,年前去縣城買年貨聽他說的。”吳文華一臉嚴肅地說。
黑狗納悶道:“這封……封山令不……不是傳……傳了好多……多年了嘛?”
“算下來,我們偷樹也有好幾年了,”金子凝思道,“這都八五年了,怕是政策確實要落地實行了。”
黑狗嘟囔道:“俗話說……說得好:靠……靠山吃山,靠……靠水吃水,這把……把山一封,我們活……活路都……都沒有了啦。”
“去湖北啊!我們隔壁就是湖北,到他們那裡去,只要過了省界線,就可以說安全了!”吳文華不假思索地說,顯然這是他早就構思好了的。
“那……那邊就……就不封山?”黑狗質疑道。
金子思索道:“我嘴巴臭,就不怕說句難聽的,這封山啊,是變着法子逼我們這些農民出去打工。”
“這話像是有些道理。”吳文華踩滅菸頭說,“那到時候聯繫一下我二哥,跟他打聽下情況。”
三個人沒閒話多久,各自扛起樹繼續趕路,從立志石所在地林業村趕回橫河鎮,沿最近的山路也有三十多裡,他們得在太陽出來之前趕到家,然後,睡個好覺,歇一天再出門。
藉着晨曦的微光,清晰地可以望見,連綿的山脈此起彼伏,像一條漫無邊際的曲線,不知道哪裡是頭,哪裡是尾。
只知道山的東頭是小港村,山的西頭是林業村,而更東的地方還有山,還有村莊;同理,更西的地方也是這樣。
他們越往東頭趕,山上的樹木愈發稀少,盡是些細細的小灌木、稀疏的竹林、以及漫山遍野的芒草。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萬物在朦朧中依舊呈現着光禿禿的窘相,絲毫察覺不到生機即將噴涌而出的跡象。
山間平原的稻田都趕在瑞雪降臨之前被耕過了一遍,隱隱約約看見一堆一堆的稻草堆。
它們是廣大南方農村最有象徵意義的存在之一,經歷秋冬的風吹雨打,渾然不覺已經被天上的雨雪腐化成肥,爲來年的豐收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人已經趕了兩個小時的路了,金子招喚一馬當先的吳文華說道:“阿華,我們停下來歇一歇吧,到了南山下,離家沒幾步路了。”
吳文華沒有回頭張望,而是停住漱了漱鼻涕,朗聲應道:“我老婆肚子那麼大,還是趕緊趕回去爲好。”
“哦,差點忘了,那你趕緊趕回去。”金子回頭望了一望說,“我也懶得等他了,他總是拖後腿。”
“我就先走了。”吳文華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遠。
而在吳文華心中所殷切念想的是:“生個兒子啊!生個兒子啊!”
吳文華想要兒子不是一年兩年了,而是六年零二十四天,總共兩千兩百三十八天。
自從1979年正月初八結婚那天起,吳文華就盼着妻子陳蘭香給自己生個兒子,只可惜當年懷孕,年底出生的卻是個女兒。
這一等又是五六年,一晃眼,時間來到1985年農曆二月初二,龍擡頭,此時陳蘭香已經懷胎十月,指不定哪天就會臨盆。
江南的春天總是在一片鳥鳴中被叫醒,雖然太陽還沒探出頭來,天已經大亮,月牙兒仍然舒展着最後迷人的身影,旁邊地幾顆星星閃爍不定。
沒到農忙時節,阡陌上自然鮮少人影,穿過廣闊的田野,當吳文華扛着樹像十字架一般的身影閃現在橫河鎮古老的街道時,不絕於他的耳朵的是恭喜之聲。
他的笑容逐漸舒展開,而從他的身後仍然不斷傳來:“阿華有福氣啊,生了個女兒,又添了個兒子,兒女雙全!”
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天大的喜訊,雙肩就像忽然安裝了一雙翅膀,沉重的步伐變得輕快無比,整個人儼然都要飛起來。
吳文華衝進房間的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撲向妻子陳蘭香,並把想好的名字說給陳蘭香聽。
女兒叫吳明敏,兒子叫吳明學,敏而好學,讀書不多的吳文華,卻給一雙兒女取了好名字,這既是巧合,又像是一種冥冥註定。
但是等到給兒子取小名時,卻只能求助於他的三叔吳德賢,就如他向三叔借了五十塊錢來付接生費一般。
吳德賢給侄孫子取了個寓意深刻的小名——耀興,期望他能夠光耀門楣,重興祖業。
吳明學的出生,彷彿給吳文華帶來了好運。
他先是高價賣掉了家裡的沙樹,又在麻將桌上接連贏錢,還清了三叔的債務。
就連清明節後去了一趟縣城,他也走了一回狗屎運,在寧湖邊漫步時,撿到一個公文包,裡面除了一大堆票據,還有整整三千塊錢現金。
人性使然,吳文華只拿走那些現金,而把公文包丟進了碧波盪漾的寧湖之中。
他有了錢之後,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在縣城悠遊了三天,直到體驗完住賓館、吃大餐、看電影等幾項有限的新鮮玩意之後,才依依不捨地回了家。
對於仍在坐月子的妻子,吳文華很容易就把錢的事情給糊弄過去了,對於新生的兒子,他莫名地生出了更多的歡喜。
有錢之後,說話聲音都更大些,吳文華打定主意,等滿月酒那天,給兒子放一場露天電影來慶賀。
在吳文華看來,自己時來運轉都是因爲兒子的出生。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他的好運纔剛剛開始,有一個更大的好運正在等着他。
從縣城回家那天下午,他在供銷社的揮錢如土般的消費力,引起了新任供銷社主任李磊的注意。
說起李磊,跟吳文華頗有些淵源,他們有個共同認識的人——吳文華的堂哥吳文漢。
吳文漢之前跟李磊提起吳文華時,李磊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但是當他看見吳文華這麼有錢時,心中驀然動起了一個念頭。
在還是縣財政局副局長之時,李磊就多次接到大學同學胡偉的電話。
兩人在敘四年同寢之誼的同時,李磊總會聽到胡偉宣講深圳的發展狀況,似無意還似有意。
前兩次電話裡,胡偉只負責宣講,從沒有發表任何偏見性的建議,等到後兩次電話,李磊主動問起了深圳的情況。
一問政策扶持力度,二問城市建設速度,三問各區人口密度,四問市場活躍程度。
四度合一,最終李磊問起最關鍵的問題:
“你說我要下海經商麼?”
“這個你可考慮好,關鍵是問一下你老婆的意見。”
“我倒是不太在意我老婆,而是怕我老媽那邊不好交差。”
“這個更重要,不過我可以打賭,但凡你說要下海,迎接你的肯定是反對意見,而且很強烈。”
“你當初就是這樣的?”
“那當然,當初害得我爸老淚縱橫,聽我爸說,我媽陸陸續續哭了一個禮拜。”
“哎……鐵飯碗好端,但是容量太小了。”
“要純論賺錢,確實是這邊好賺錢,就是老家那邊觀念跟不上,思想放不開。”
“是啊,就說你,這才下海幾年啊,都做上國際貿易了,將來不是要高我一大截?”
“咱們兄弟之間就別給我戴高帽了,不是跟你說了嘛,剛出來那會兒是很苦的,你想想,人生地不熟的,什麼都要從頭開始,是吧!”
“熬過來了就好,話說既然你現在發財了,有沒有好門路帶一帶兄弟?”
“這個嘛……不太好說。”
“說,咱們兄弟之間,有什麼不好說的,直接說。”
“那……那我就說了。”
“說吧,只要不違法亂紀,我就敢幹。”
“事情是這樣的,我這邊有個朋友,他有一批電視機想急着出手,價格很便宜,但是要一次性都吃掉。”
“多少臺?”
“不多不少,正好五百臺。”
“這麼多!也要一次性吃掉?”
“他是這麼說的,不過我也勸過他,現在國產電視機的產量已經起來了,沒幾個人能一次性吃掉這麼多進口貨的。”
“進口貨?RB的牌子嗎?”
“嗯,索尼牌的黑白電視機,現在城市家庭已經開始換成彩色電視機了,這些黑白貨怕是要被淘汰掉。”
“等等,城市裡跟鄉下不一樣,我這橫河鎮都沒幾家有黑白電視機呢,這前景很不錯啊。”
“這麼說,你是很感興趣嘍?如果你有興趣,我再跟他談談價錢,看能不能再低點。”
“多少錢一臺?”
“全部吃進的話,他給的最低價是一百一臺。”
“貴是不貴,就是這量也太大了。”
“就是因爲量大,才便宜的嘛,要不你回頭想想,我再跟他說說。”
向來商業談判不會一蹴而就,而胡偉的一席話,讓李磊浮想聯翩。
他自然先盤算拿下這麼多貨,得要多少錢,繼而假設湊齊錢拿下這批貨後怎麼銷售出去,而售價定在五百的情況下,?將會盈利多少。
逐一盤算下來,利潤之大讓他目瞪口呆,以八十年代萬元戶就足以笑傲城鄉的形勢下,做成這筆生意,他或許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一夜輾轉未眠,李磊抽掉了三包煙,似有千頭萬緒,卻分明都直指一個方向。
終於在黎明陽光射進房間之際,他毅然下定決心:這個生意一定要做,而且價錢再壓低一些。
這一天,李磊像打了雞血一般精神抖擻,完全沒有一夜未眠的疲態,而是進城下鄉,左右逢源,找了幾十個老熟人商量,贊同與反對者各佔一半,但是基本都拒絕了李磊提出的合夥做生意的願求。
究其原因,可能跟李磊身上的致命缺點有關,但是何嘗不是這樣呢?有時候跟熟人談合夥做生意比陌生人更難,熟人一旦牽扯上利益,怕是可能將來連朋友都沒得做。
然而,對於這種要別人掏錢的事情,找的人又不能完全陌生,起碼是對自己有相當瞭解的。
李磊於是把目標放在那種熟悉、半熟悉的陌生人身上,也就是這種人瞭解自己,又不太瞭解自己,最好是對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崇拜之情。
他在腦海裡搜尋了一圈,最終鎖定了十個人,其中之一就是吳文華。
毫無例外,這十人都像吳文華一樣,在李磊的一步步引導下,在他滿是市場經濟學的說辭中,在他耐心而誠懇的態度上,答應了出錢投資。
而與此同時,李磊保持和胡偉的聯繫,雙方展開了對於進貨價、訂金交付、尾款付清、物流費用等一系列談判,最終雙方各退一步,達成方案。
這個方案是這樣的,在全部吃進這批貨的前提下,進貨價被李磊壓到80元一臺,加上運費,滿打滿算也才100元,這樣一來,利潤相當可觀。
而在訂金交付這塊,則是李磊退了一步,放棄之前一口咬定的三成預付款,同意先期交付一半的貨款,而提出的條件是那匹電視機一次性運來,儘管是分別運送至十個不同地點。
對於尾款,則是貨物全部運達之後三日內付清。
對這一點,李磊交涉了很久,想拖延至十日付清,但是胡偉並未絲毫讓步,先後拒絕了李磊的七日付清說和五日付清說,並且開導李磊,貨好不怕賣不掉,有了這次成功的交易,後續的生意可以通融。
李磊自然不止看眼前,更看重後續的財源滾滾,一咬牙答應了下來,而他採取的策略就是對吳文華等十人虛報進貨價,直接翻了一番,而他的高明之處則在於,儘管如此,吳文華等十人對此並未產生絲毫懷疑,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至於物流這塊,李磊也做了兩手打算,一手是通過供銷社的渠道偷偷運輸一半,一手是通過私人貨車拉運一半,大抵是他當供銷社主任的橫河鎮等山背之後鄉鎮走供銷社的渠道,而縣城那邊的幾個鄉鎮則走私人貨運。
一趟生意下來,李磊縱橫捭闔,有吃掉整個豫N縣的勃勃野心。
接下來,李磊忙着去吳文華等十戶人家收錢,近水樓臺先得月,首當其衝的便是吳文華家,卻頗爲遇到一些波折。
這主要是李磊先前聯繫好的橫河鎮銀行郭行長臨時加價,說好的開匯款發票五十元,臨時坐地漲到一百元,而且要求以進貨價預訂一臺電視機。
不過李磊也不是吃素的,他長了一個心眼,一口咬定進貨價就是三百五十元,郭行長信以爲真,爽快地給了李磊兩百五十塊錢,還半開玩笑地說:“小石頭,你別把你郭叔真當二百五了。”
“哪裡敢?郭叔,我這都給你免掉運費了不是。”
“行吧,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提醒你以後有什麼需求再來找我,你賺大頭,我賺點小外快。”
“必須找郭叔啊,這章不是在郭叔手上掌着嗎?”
“呵呵……沒有這個章,你就不認識郭叔了?”
“不是,不是,郭叔可千萬別這樣想,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不多找點錢,窟窿眼堵不上了。”
“哼,少賭一點,本是塊做生意的料,賭什麼博啊!而且還非大的不賭!”
“郭叔教訓的是,以後戒賭戒賭。”
“別以後了,從這趟生意開始,就一門心思做生意得了,郭叔這裡隨時歡迎你。”
“對,對,對……現在就戒,那郭叔以後可別坐地漲價啊!”
“你小子,還嫌郭叔漲價,不知道我冒多大的風險嗎?”
“是,是,這個我知道,就是咱們好歹有個契約精神。”
“別跟我談契約精神,我看你的進貨單了嗎?你說多少不就是多少,所以說,年輕人得務實,我開的價已經很良心了。”
“務實,務實,聽郭叔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你就別光顧着擡舉我了,我還不知道你腦子靈光,你說這麼好的事情,沒想到聯繫一下你郭叔,是不是該反思一下?”
“這……呃……反思,必須反思,就是之前找了一些老朋友,都被拒絕了,所以不好意思跟郭叔開這個口,這第一次做,怕是風險太大,心裡也沒底。”
“哼……心裡沒底的事情你會做?行了,我不跟你扯這麼多,等把貨賣完了,記得請我下館子。”
“那是一定的,郭叔,那我就先走了,吳文華還在門外等着我呢。”
“去吧,我這邊也要忙了。”
李磊順利拿到做假的匯款單,見到貨真價實的公章,吳文華絲毫不懷疑,還對李磊卑微地千恩萬謝。
李磊安撫好吳文華,另外九位合夥人的安撫工作也如法炮製,而李磊最直戳人心的一招,便是以未來美好的藍圖給他們畫大餅,使得他們一個個聽着都覺得自己立即能成爲萬元戶似的。
在聯繫好物流之後,李磊一連幾天都沒睡好覺,畢竟錢匯過去了,貨還沒有見着。
儘管通過李磊的精心運作之下,實際上他並沒有付出任何成本,只是作爲一個多頭的中間聯繫人,就把生意給啓動了。
但是如果一旦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難免整個連環都會崩塌,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到時候,他該如何收場啊?這不得不逼他思考。
李磊一共想了三個方案,其一,假如貨沒有收到,他就準備跑路,鐵飯碗扔了就扔了吧,妻子可以改嫁,孩子可以跟奶奶過,奶奶也就是他媽,還有他哥和他弟照顧。
至於跑路的目的地,他甚至都已經想好,就是偷渡過深圳河,說不定在香港能闖出另一番天地。
其二,假如貨只收到一部分,他就準備不給尾款,然後將賺來的利潤去安撫那些沒有收到貨的合夥人,保證他們不至於蒙受損失。
其三,假如貨全部收到,卻不是胡偉所說的索尼牌電視機,他也準備不給尾款,然後將就着把電視機賣掉,然後按人頭分賬,確保每個人對他仍有信心,來日方長,下一回他知道該如何運作了。
誠然,第一種情況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當然也是可能性最小的,畢竟他和胡偉大學同寢四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他賭定胡偉不是這種小人,他如果這樣做,豈不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麼?
但是話說回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從款項打過去之後,李磊整整一個禮拜都沒睡個安神覺。
他進城下鄉,忙東忙西,一邊和胡偉保持聯繫,他只得把胡偉告知的信息夾帶私貨地轉告給十個合夥人,而那唯一的信息就是等,而且強調耐心等。
耐心!等!而這個浮躁的年代,可能人們最缺乏的就是這兩點,就像俗話說的,錢不落入口袋,不算自己的。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李磊只能儘量保持微笑,保持如往日一般淡定從容的微笑,好讓十個合夥人躁動的心情在他的微笑中變得平靜下來。
這一點,他對吳文華做得最多,也最潤物細無聲。
而用的是一種極其耐人尋味的計策,那就是安排吳文華看電視劇,然後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收集來的金庸小說借給吳文華看。
與其說借給吳文華看,不如說是爲了麻痹吳文華的神經,因爲每回吳文華一看金庸小說,就自然而然地忘記問詢電視機的貨運時效。
而這條計策毒還毒在這裡,李磊只准吳文華在他家裡看,而不能借回自家看,因此每一回吳文華來問物流的事,都被帶走了節奏。
而李磊的工作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恰恰是走供銷社運輸渠道的那批電視機最後運到。
吳文華先是有着金庸小說的滋養,後是見着貨最終到了,加之李主任教授了不少銷售方面的知識,以及最關鍵的是,李主任帶來了不少客戶,忐忑的心轉爲佩服,轉爲崇拜,轉爲一種對更加富裕的憧憬。
大概是由於省道改道的原因,地理偏僻的橫河鎮已經沒落成一個貧窮落後的鄉鎮,其他九人的銷售都在一兩天之內一搶而空,偏偏橫河鎮耗費了不少功夫,可以說,如果沒有李磊帶來的客戶,興許吳文華的這批電視機能不能賣掉還得另說。
不過,吳文華一人對於李磊影響不大,其他九人回收的錢足夠他付清尾款,因此他可能把話說得很漂亮,也因此,胡偉會更加對他刮目相看,一開口就談到了下一次的合作。
“李總出馬,一個頂倆啊!”
“胡偉兄謬讚了,多虧胡偉兄鼎力相助啊!”
“哎……別這麼說,打鐵還需自身硬。”
“呵呵……你這總是誇我,兄弟我有點扛不住啊!”
“嗨,李總豈是等閒之輩,以後還得希望你多照顧我這邊的生意。”
“胡偉兄此話怎麼講?”
“現在全國物價飛漲,誰手裡有貨誰就是大爺,敢不敢玩一票大的?”
“玩一票大的?怎麼玩?”
“很簡單,就是我們合夥囤一批貨,然後等到漲價再拋售。”
“這……”
“不用擔心什麼投機倒把,這種事我們不幹,大把的人幹。”
“我是說,這能把握準時機?”
“知道股票吧?”
“知道,但是大陸沒有啊!”
“我是打個比方,比如想炒恆指是不是低位買進,高位賣出,才能賺大錢?”
“道理我懂,但是這個實物跟股票不一樣,沒有完全信息啊!”
“李總,這跟期貨不一樣嗎?”
“嗨,別叫我李總了,聽着怪彆扭的,你就說你想囤什麼貨吧。”
“這個……得看你手裡有多少錢。”
“怎麼說?單價很貴的嗎?現在生活水平這麼低,可做不得。”
“呵呵,不貴,就是量要大,自然錢也要多。”
“那要不這樣,咱們先把這個問題拋在一邊,你直接說什麼貨,OK?”
“行,遵照李總吩咐,我覺得大宗商品都不錯。”
“大宗商品這麼多種呢,你直接說哪種,別老是吊我的胃口。”
“最簡單的棉花。”
“棉花?沒開玩笑吧?我倒是會唱《彈棉花》那首歌。”
“開玩笑!你看我像在開玩笑嗎?”
“別激動,我只是隨口一說,聽你口氣,這塊市場你都考察好了?”
“那當然,不然我會跟李總你開這個口?”
“得,得,又李總來了,容我想想。”
李磊掛掉電話,回到自己的臥室,盯着滿滿一旅行袋的鈔票,頓感千思萬緒,他居然發現自己因此產生了極大的快樂。
他很奇怪他的快樂,這在他的記憶中,是不大遇到的,大學時期沒能追到高幹之女,成爲他不快樂的源泉,這源泉竟然越積越猛,進而匯成江河,滔滔不絕地流入悲傷的大海。
從此,他只覺得人生多苦辛。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他漸漸沉迷賭博,妻子並非他所愛的類型,當初也是人家巴着他死活要嫁的,而他在一次沒有控制住的情況下,讓人家懷了孕,他聽從了母親的建議,娶了妻子,爲的卻是保住鐵飯碗。
到如今,他還沒有深切體會到快樂的滋味,哪怕是麻將桌上他一家贏光其餘三家,他只覺得那是一種深度的麻醉。
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更何況是從大學那個最美時代積累下來,這苦味之濃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這一次,他恍然覺得一種異樣的甜,而且是那種從心底汩汩冒出的甜。
正如他苦味的源泉,這一回,他抱着極大的希望,試圖將內心的苦水通通換成甜水。
希望對於人來說,多麼美好,又多麼容易使人墜入一種虛無縹緲的期待之中,因爲希望並不等於實現。
對於強者來說,希望大概率就是成功,對於弱者來說,希望就是一味心靈雞湯。
而事實往往會這樣: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
凡此種種,讓李磊很快地抽完了一整包煙,甚至因此,他忘記了吃晚飯。
他不餓,或者說不是那種little hungry意義上的餓;但很顯然,也沒有上升到那種great hungry意義上的餓。
他的餓,介乎兩者之間,因爲按照目前的職位和工資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而這個上,起碼可以拿吳文漢做參考,同一所大學,同一屆畢業,人家已經升到市裡了,而李磊,卻被下放到鄉下,仕途一片黯淡。
至於這個下,難道要拿吳文華做比較嗎?這對於李磊來說,顯然是很跌份的,一個堂堂大學生,跟一個泥腿子初中生作比較,傳出去不會讓人笑話?
然而恰恰正是吳文華這羣泥腿子,讓李磊空手套白狼,賺取了第一桶金——足足十萬多塊,這得是他多少年的工資?
假如他現在收手不幹,他往後的日子可以說衣食無憂。
假如他拿着這筆錢辭職下海,那麼他往後的輝煌難以估量。
假如他……
他實在想不出第三種假如,不是自誇,憑良心講,他的本事從來就比胡偉那小子高一大截,胡偉都能混得風生水起,那麼他……
他真的下海,難道不能更有成就嗎?
改革開放在深入推進,全國大地都發生了深刻而明顯的變化,鐵飯碗漸漸不再吃香,而勇敢去闖蕩,在市場經濟發揮自己的才華和魄力的人,往往能賺更多錢。
李磊一直有讀報、關注時事的習慣,儘管他身處江湖之遠,但是廟堂之高的任何決策,都能很快地融入他的思維中。
一個個利好政策的發佈,都使得他心潮澎湃,當每一次,等他睡一覺,回到工作崗位時,聽到人家恭敬地稱呼一聲局長、主任時,他都難免打消下海的念頭。
他明白,出門在外,地位就完全不同了,從頭開始,除了需要勇氣,還需要放下面子。
偶爾悲觀時,他轉而生出一種宿命觀,或許有一種冥冥中的命數,先是不讓他攀附高枝,後是讓他倒黴賭博被抓,進而遭受滅頂之災般的處罰。
再後來,生活平淡得磨掉了他當年的銳氣,而立之年過後,他的想法變得更加悲愁,彷彿看見一片秋葉飄落,就會聯想起歐陽修的《秋聲賦》。
一葉知秋,而立定終身,他漸漸習慣了這種自古有之的論調。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嘛,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
而對於自古有之的其它論調,他一一排斥拒絕。
若不是胡偉突然來電,李磊的一池春水定然不會泛起任何漣漪。
若不是吳文漢把李磊的事情告訴了胡偉,說不定胡偉不會給李磊出這個主意。
若不是吳文漢又把吳文華引薦給李磊,李磊哪會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農民兄弟。
說來說去,是吳文漢改變了他。
這也許是因爲他比吳文漢混得差的原因吧!
所以,他有時候會想,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安安心心待在鄉下,做個小領導的,爲什麼內心深處又平添波瀾,嚮往起外面的世界呢?
誠然,這是因爲他已經預感到在仕途上已經難以趕超吳文漢了,那麼在外面那個廣闊的世界,或許那裡正有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
東山再起?橫河鎮就是他隱居的東山嗎?可是他沒有謝安那麼雄厚的家族背景,這又逼得他回過頭來反思,只恨自己沒能娶到高幹之女,一切也就因此改變了。
改變是在曾經那個年代,而時代已經發展到八零年代,城市裡的花不用灌溉就會盛開,那麼他這種當初綻放得豔麗,而如今逐漸枯萎的花朵,還能重新煥發生機嗎?
對於花,李磊第一反應所聯想到的,竟然是林黛玉的《葬花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