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之閣老的煩惱(二)

謝思言道:“不過就是出去吃頓酒席, 淘淘怎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陸聽溪見互晾兩日後,他先是給她下套,後又若無其事地喚她小字, 驀地收手,將兒子塞進他懷裡:“難得你得了半日餘暇,那兒子就交予你了, 我去小憩片刻。”

她往外走時,聽見謝思言在背後輕嘆着道:“自打有了你,我在你孃親眼裡就越發無足輕重了。往後爹爹要討得你孃親歡心, 就只能靠你了……”

陸聽溪側首掠視。

謝思言撐掌託了兒子後腦勺,正垂頭與仰着大腦袋的兒子說話,一句三嘆, 頗有幾分“顧影可憐生”的悽惻悲苦之感。

陸聽溪覺着給一把二胡他能唱起來。

雖然她並不清楚他會否唱戲。

輕咧脣角,她飄然而去。

……

陸聽溪原本確是要去小憩的,但途徑謝思言的內書房, 禁不住頓步。

她想起了謝思言先前說的,“書房裡存了許多畫稿”的事,毫不猶豫地拓門而入。

書房敞亮, 內焚蘭香,氛氳瀰瀰。

陸聽溪頓覺上清下明,捋起袖子開始翻找。

謝思言的內書房她是常來的, 有時爲着少走幾步路, 她還會就近來此臨帖作畫。謝思言心細如髮, 還爲此特置了一套與她身量合宜的雞翅木桌椅, 又說讓她只將此處當成自己書房便是,隨意翻動都不打緊,只要過後將諸般物件復歸原位便是了。

因是常客,她對此間格局熟稔,很快就將往日不曾涉足的犄角旮旯都翻了個底朝天。

但始終未曾尋見謝思言所說的他平素練手的畫稿。

既非稀罕物件,依理說不該放在隱秘位置,怎會尋不見?

陸聽溪又翻找一回,仍一無所獲,將物件歸位後,悻悻離去。

……

陸聽溪的衣裳頭面每季均添新,但謝思言仍以換季需置衣飾爲由,將她拉出了門。

陸聽溪被他按到馬車內纔想起自己似還在跟他置氣,沉了臉要下車。

謝思言並不理會,揚聲命車伕趕車出了衚衕。

陸聽溪歪在大迎枕上覷他。

謝思言哪裡都好,就是心眼太小。

比針眼都小。

吃起醋來根本不講理。

又對她頗多限制,瞧見她跟個男人打照面就要怏怏半日,即便那男人是她堂兄。

就這副德行,竟還口口聲聲說她想要什麼他都會幫她遂願。

陸聽溪知道跟他就此理論下去不會有結果,遂問起了另一樁事。

“我去你書房裡尋了半日,並沒瞧見你說的素日練手積下來的畫稿,你是將畫稿歸置起來,特特尋了個地方存到一處了嗎?”

謝思言一頓,點頭,含混應了。

陸聽溪直覺他沒說實話,一再追問,謝思言拈起一顆鮮潤飽滿的櫻桃堵了她嘴:“這等事,何必追根究底。”

甘甜微酸的汁水溢滿齒頰,陸聽溪將腦袋埋進迎枕底下,哀叫一聲,癱在縷金方勝的潞綢坐褥上。

她覺着她大抵是又被這傢伙給誆了。

什麼練手,什麼畫稿,都是編造出來寬慰她的。

他平素果真不常作畫。

原來當真有人生來優異,不必懸樑刺股也能造詣傲人,事半功倍。

驚才絕豔之人若還肯刻苦發奮,那實在是想不做人上人都難。

她忽然覺得謝少爺十三去考鄉試怕還是晚了的。

說不得十歲去考也能中舉。

方仲永五歲能詩,謝少爺比方仲永敏慧機悟,更有謝宗臨壓着,比方仲永勤勉,十歲中舉,想來也非難事。

……

眼下采買的料子後日去趙家吃滿月酒時是趕不及穿了,但頭面可以買現成的。

在陸聽溪多年如一日的陶染之下,謝思言揀選衣料頭面的眼光總算稍有進益,兩人難得達成共識,逛了幾家鋪子,置辦了幾樣衣料首飾,還順道給栗子買了些小玩意兒。

末了,陸聽溪將目光定在謝思言身上,爲他選了幾匹尺頭。

謝思言挑剔得很,陸聽溪本以爲他會挑東撿西,不想他從頭至尾都沒甚異議,臨了還親自將尺頭搬上了車。

回府的路上,陸聽溪心下掙扎,不知該不該再問問那封信的事。

她是真的好奇謝思言究竟在那封信上寫了什麼。他越是不肯說,她越是心癢想知道。

但在此事上頭,謝思言一直鋸嘴葫蘆一樣,一字不肯多言。她但凡多問幾句,他就會詰問她爲何對沈惟欽的事這樣關心。

完全就是混淆黑白。這樁事又並非全然關乎沈惟欽。

陸聽溪暗暗瞄他幾眼,見他分明對她的注視有所察覺,卻裝聾作啞,知他約莫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卻又不願打開話匣,輕哼一聲,靠坐回去繼續吃櫻桃。

……

赴宴前夕,陸聽溪又因翌日的穿戴跟謝思言起了分歧。

兩人辯了半晌,陸聽溪道:“兒子方纔哭鬧着要我抱,我要去哄兒子了,你今晚一人歇着想來更清淨些。”言罷,徑往外去。

她走了幾步,聽得身後動靜,回頭一看,謝思言竟是跟了上來。

“我去哄孩子歇息,你來做甚?”

謝思言道:“看着你哄。”

陸聽溪盯他幾息,回身出屋。

到了專爲栗子闢出的廂房,陸聽溪如同往常那樣抱着兒子輕搖催眠,然兒子時不時轉過腦袋去看謝思言,她費勁半晌,兒子非但沒一絲睡意,反而愈加精神。

陸聽溪終於望向謝思言,讓他出去。

謝思言目不轉睛凝睇她:“看看也不成?”

陸聽溪一面輕拍兒子背脊,一面道:“想不出去也成,往後不要總因些雞毛蒜皮的事對我諸般限制,亦或不要在言辭上那樣敏感,但凡你能做到一條,就能留……”

謝思言起身就走。

陸聽溪默默低頭,與滿面惘然的兒子對望一眼。

……

趙景同的夫人莊氏一早就跟陸聽溪有言在先,等辦滿月酒要請她來做上賓。陸聽溪原以爲自己要獨身前往,謝思言事忙,許是不會去,卻不曾想此事竟先由他提了。

赴邀這日,陸聽溪將栗子暫交託到謝老太太處,跟謝思言一道出門。

趙景同沒想到謝閣老會這樣給他面子,竟當真肯親往,甫一聽聞閣老大駕至,就忙忙丟下手頭一應酬酢,出外迎待。

一衆賓朋中,有半數是同寅,餘人也多半是趙家親眷,多少均與官場牽繫。衆人聽聞謝閣老竟攜夫人同來捧場,爭先恐後隨趙景同往大門去。

饒是陸聽溪已見多了衆人趨奉攀交的情形,驟見此景也難免愕然。

烏泱泱上百人,在趙景同的率領下,浩浩蕩蕩開赴而來。

衆人躋躋蹌蹌,喜色難掩卻又脅肩累足,陸聽溪頓覺她是跟謝思言來視察校閱的。

陸聽溪被趙家的幾個媳婦請入大門前,還瞧見一衆大官小吏、老少士子被謝思言身邊隨侍的護衛擋在一丈開外。衆人手足無措,卻又約莫是不甘錯過在謝思言面前露臉的時機,賠着笑,挖空心思寒暄。

謝思言今日心緒不佳,容色冷淡,陸聽溪預備回過頭專心行路時,正對上他幽沉目光。

微撇嘴角,陸聽溪在衆女眷導引下上了軟轎,往二門去。

……

謝思言常說謝老太太這兩年越發孩子氣,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陸聽溪覺着外人恐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黑心冷腸的謝閣老私底下是這般模樣。

她對他但凡少些陪伴,他就控訴她偏心兒子,偏偏言辭並不激烈,話裡話外滿是委曲求全的意味,她都不好發作。

筵席未開,莊氏讓身邊幾個管事嬤嬤先去招呼旁的女眷,自己陪坐陸聽溪身側閒話。

原本莊氏將出月子,不宜會客,但趙家這頭唯恐簡慢於陸聽溪,莊氏也覺沒甚妨礙,這便親來款待。

莊氏有些時日沒跟陸聽溪碰面,又兼來此之前被趙家老太太、老太爺更番叮囑過,言辭帶了考量,難免拘謹。

這實在也是不可避免的。

謝思言現下位極朝班,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都要看他臉色行事,京中權貴皆處心積慮與之結交,然謝思言貫來不喜與人酬酢,貿然攀交更是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勳貴世家又敬又畏。

謝閣老那邊不好下手,衆人遂將主意打到了陸夫人身上。

陸夫人是謝閣老的掌上寶、心尖肉,京中無人不知。要緊的是,陸夫人比謝閣老和善許多。

這個“衆人”自然也囊括了趙家。

趙家幾位慈長先前竟還暗示她憑着此前跟陸夫人的交情,幫趙家幾個等補缺等了好些年的子弟說幾句話,讓陸夫人去閣老面前美言幾句,鋪鋪路。

莊氏性子直,這等事做不來,只閒話些家常瑣事,說着說着,話茬又繞到了自己養的那隻沙皮犬上。

陸聽溪禁不住想起了自己養的那兩窩天竺鼠。

天竺鼠上回生了六隻,給了皇帝兩隻,後頭葉懷桐又軟磨硬泡帶走了兩隻,她看着僅餘的兩隻幼崽,死活不肯再送人了。

隨後終於又生了一窩,恰好四隻,將先前送出去的數補了回去,陸聽溪此前也帶栗子去看過一次天竺鼠,奈何栗子伸手就抓,嚇得兩窩耗子尖聲豬叫,四處竄躲。陸聽溪擔心這兩窩大小耗子沒被捏死也被嚇死,後頭也就不敢將兒子帶到天竺鼠小窩前晃悠。

正閒磕牙,有丫鬟進來跟陸聽溪傳話說謝閣老讓她過去一趟。

陸聽溪不明所以,暫跟莊氏告辭,在兩個嬤嬤的導引下出了屋。

……

謝思言見陸聽溪過來,揮手命身側幾個隨侍退到遠處,回頭對她道:“適才席間猜枚行令,我輸了,但你曉得我量淺,喝不得酒,只好將那三杯罰酒換成了旁的。”

陸聽溪無暇去想謝少爺今日興致怎這樣好,玩起了猜枚行令,更無暇去想素日千杯不醉的謝少爺何時變得“量淺”了,她對上他灼灼目光,心下一咯噔:“你換成了甚?”

謝思言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過會兒宴散席闌後,你隨我一道出趙家府門,再在上馬車前幫我係披風,說幾句私話。”

陸聽溪頭一個念頭就是不信。

她難得出來一趟,想在外頭多盤桓一回再回去,剛纔跟他分開時,與他說等會兒散席之後各自回府,他怏怏不肯應,定要跟她一道,她便順口道:“如若你回頭肯跪祖母那塊搓衣板,我就聽你的。”

他其時撇過頭去,回身走了,她本也沒當回事,誰想到纔跟莊氏坐下說幾句話,他就來了這麼一出。

“你也不必覺着怪異,”謝思言道,“這樁事起因是席間有個不開眼的多喝了幾杯,說前幾日京中風傳我們夫妻不睦,還說你總跟我置氣,對我沒甚好臉色,我覺着單隻我一人闢謠澄清不足令人信服,不如咱們身體力行來得直截了當。”

“其實這傳言也有幾分真,我們這幾日確實沒少置氣,”陸聽溪眉尖微挑,“所以沒甚可闢的。”

“夫妻之間,牀頭打架還牀尾和的,不過拌嘴幾句,哪裡就稱得上不睦?”

謝思言柔聲和氣跟陸聽溪商量半日,見她非但沒有應下之意,反起了諧謔之心,調侃他這假公濟私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忽地一步上前,牢牢箍住她纖瘦腕子,兇相畢露。

“倘不肯應,回頭我便挨個兒摁死你那兩窩大耗子。”

謝思言撂下狠話,拂袖而去。

陸聽溪懵了下,叫住正欲跟上的楊順,問謝思言可是當真跟人猜枚行令輸了纔會如此。

楊順堅定點頭:“確有此事!世子爺也是爲着堵了那幫閒人的嘴纔會如此,夫人千萬體諒一二。”言罷作辭,飛身離去,留陸聽溪在原地惘然。

……

謝思言走出去老遠,心裡還憋着一股氣。

他這陣子反覆內省,認爲大約是自己素日過於強勢,陸聽溪骨子裡又逆反,這才總對他的約束諸多抗拒。他對陸聽溪的獨佔欲是無法削減的,那就只能從態度轉變入手,讓陸聽溪對他多些接納與理解。

他覺着他興許可以借鑑沈安早年的路數,以退爲進,示弱博情。

但這些時日試下來,收效甚微。

也不知是他的強勢已經深入陸聽溪心底,還是他的形容氣質阻了他扮弱這條路。

他驀地頓步,對才趕上來的楊順道:“我瞧着便不似是善茬兒?”

楊順忙道:“沒有的事兒!世子爺丰神俊秀,天人之姿,活脫脫就是瑤山謫仙,只於咱們這些傖夫俗子而言,高不可攀而已……”

謝思言道:“那我便給你個攀的機會——待會兒我離席後,你一定將夫人叫出來。夫人今日若不能與我一道回府,你這月的工錢就沒了。但若差事做得好,重重有賞。”

楊順對着飄然而去的世子爺愣怔了好半晌。

這兩口子橫豎是不給他留活路!

……

陸聽溪在楊順盈溢感激的目光中出了二門,往前頭去。

莊氏今日顯然有些拘謹,人家月子還沒坐利索,她也不好繼續叨擾。至若趙家旁的女眷,她也全不相熟,實在沒甚好說,恰逢此時楊順來傳話,這便順勢作辭出來了。

才轉過照壁,她就見謝思言立在馬車旁,正跟隨從說着話,不知是否藉此等她。

她在門首立了幾息,想起他方纔所言,終是上前,在衆人的齊齊矚目下,幫他繫緊了披風,又略傾身,作喁喁私語狀,眉眼溫柔,暱暱含情。

趙景同等人小聲私議。

“閣老跟陸夫人果真是鶼鶼情深,陸夫人品貌特出,閣老好福氣。”

“閣老也是不世之才、丰姿翩然,二人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趙景同低聲道:“不止於此,閣老還治家有道,我上回跟內子碰見在外放紙鳶的閣老夫人,就親眼瞧見閣老夫人跟閣老是如何千恩萬愛……閣老夫人性子柔順,面皮薄,當時還背轉過身,不知跟閣老說了什麼私話。”

衆人正自喟嘆,忽聞一陣異響,回頭看去,就見謝閣老驀地扶住陸夫人。陸夫人似崴了腳,謝閣老二話不說,將人打橫攬起,抱入馬車。

閣老舉動過快,衆人並沒看清前後,只來得及瞧見閣老夫人面上的如雲酡色。

趙景同道:“看看,我適才說甚來着,閣老與陸夫人實乃天下伉儷之表率。”

衆人連聲附和,恭送閣老車駕遠去。

……

陸聽溪即便沒聽到衆人的諸般言論,僅觀其態也知都在說甚。

趙景同上回便是這般神色。

她回頭盯住兀自切香芒的謝思言。

方纔在趙家大門外,她藉機威脅謝思言,說他若敢弄死她的大耗子,她就跟他分寢。

謝思言聞言,暗地裡撓她,她穿的高底鞋,猛退遽躲間,不留神就崴了下。謝思言竟比她反應更快,在她尚未低呼出聲時,搶先將她抱起。

她只要一想到周遭圍觀者衆,就面赤耳燙。

謝思言擡眸對上她幽幽目光,簽了塊香芒喂她:“乖,張嘴。”

男人瞳仁粹黑,平素深不見底,微瀾不興,然對着她時,總是脈脈繾綣,春潮潺湲。

陸聽溪慢慢咀嚼那塊他親喂的果肉。

清甜果香漫溢開來,糅雜了掐絲琺琅太平有象薰爐騰起的嫋嫋奇楠香,陸聽溪忽覺安心恬蕩。

謝思言要來查看她腳上的傷勢,她擺手:“不過輕輕崴了下罷了,哪來的傷。”

她依着他適才的模樣,也簽了塊香芒,往他脣畔遞去。

謝思言微啓口,陸聽溪拈着籤子的手卻倏地後撤,笑得狡黠。

“眼下只一個栗子你便鎮日說我偏心,回頭若是再多幾個孩子,你每日豈非光是生悶氣就忙不過來?”

謝思言抓了她腕子,強行迫她將那塊香芒喂進他口中。

不緊不慢吃罷,他才道:“我最是通情達理,你只要對我着意關切些,晚來多與我說說話,出門採買也念着我,給我捎帶些小物件……我就不會說你偏心。自然,你若能不再提搓衣板那一茬兒,就更好了。”

陸聽溪認真點頭:“可以。那你先前說的無論我有何心願都能幫我得遂,這話還作數嗎?”

謝思言眸光微動:“作數。”

“那我想知道你給沈惟欽的信上寫了甚。”

“不成。”

陸聽溪噘嘴:“那我想讓你往後對我管束少些,少吃些醋……”

“你想聽我給沈惟欽那廝的哪封信?”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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