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秋夜裡,風颳在臉上跟刀割似的。
若水實在不想在這夜裡奔跑,等下肯定會氣喘吁吁,而且喉嚨裡會有血腥味道。
她也想停下來。再來一杯泡開的茶,管它是毛尖還是水仙,都能在手裡烘得她雙手熱熱的,愜意得只想睡覺。
可是她不能停下來,因爲,鹹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她只邊跑邊四處看,卻沒有喊出聲來,像這些“鹹真、鹹真,你快出來,不然我不理你了”之類的話,她是喊不出口,大概是心裡也有那麼一絲歉疚,而且她想鹹真定是生氣了,絕不會就乾等着她去找,說不定還會故意躲她。
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是很少會真的慪氣,而一旦真的生起氣來,就不那麼容易和好如初了。
若水也隱隱有着不好的感覺,腳步不停,只盼着跟鹹真解釋清楚,她並不是不喜歡跟他在一起,也沒有討厭他,她更不是那麼自私地想一個人下山。
鹹真兩次拉她衣服,大概是氣她要下山,要參加會武比試。
這不能怪她不守信用吧。
誰能知道韶年那麼突然又要下山去了?
真的是不想下山,山下有太多不美好的回憶,何必去教她想起傷心的地方。但她突然就很想下山。
彷彿命裡這是一件非要去做的事,好好報答韶年。
對了。
若水忽然傻傻地笑了。
她剛纔這麼急切地的反應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韶年是她的救命恩人啊,理當回報的,何況她這個名義上的大叔,除了睡覺當真是什麼都不會呢。
這幾個月來,他的衣服靴子都是她洗的;他吃的飯菜都是她從廚房端過去的;他的屋子包括牀鋪都是她在打掃。甚至她還想過是不是需要在他每次解手之前幫忙佔好坑,好在鹹真似乎早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提醒她山上的坑夠多,實在不用多此一舉。
韶年是安心得很,一邊還頤指氣使地指揮着,一邊使勁嗑瓜子繼續製造垃圾。
若水仍覺得這些回報是不夠的,她對韶年的一切總是有說不完的好奇,他的出現總要帶動她的視線,一日不見心裡就悶得慌。
大概,這就是欠了別人的心理,難怪說不要欠別人恩情,要還的到底是要還的,如今一條性命的價值她要報答到什麼時候?她是不是報恩報得久了,居然生出一絲自己難以理解的感情,甚至不希望結束這段關係。
這些感覺很微妙,卻總是時不時冒出來,她一直沒有將這些告訴鹹真,所以他一定不明白,如果把這些早些說了,或許他就會好過很多,就會諒解她了。
抱着這樣的心理想到鹹真,她忽然腳下被石子一絆,“哎呀”一聲,預料中的摔了個狗啃泥。
“啊,呸呸呸——”嘴裡都是泥沙,若水急忙吐了出來,拍着膝蓋上的塵土,餘光裡,一雙青灰色的鞋,伴着‘嗒嗒’聲走近,她擡起一張污濁的臉,好似雨天的小貓,尷尬地看着鹹真。
她以爲鹹真會心懷憤恨地冒着大風大雨自個跑下山去,或者再不濟也要不吃不喝、躲在哪個角落裡傷心欲絕。
可是他都沒有。
鹹真的眼睛還是很亮,目光澄清,他笑了笑,朝她伸出一隻手來。
彷彿跟沒事的人一樣,吐了口氣,道:“我一離開你就好髒啊。”
他裝得好像啊,但若水跟他是多麼熟悉,早就望見他眼角一圈依然有點紅,還殘餘拭去淚痕的印記。
她站起來已經沒有鹹真那麼高了,剛上山那會兒,記得還能在他頭頂上放些碎草,笑嘻嘻地說他是不注意個人衛生,但她現在明顯矮他半個個頭不止。
“鹹真,我不是故意不理你。”
鹹真保持着拉她起來的姿勢,跟往常一樣看着她,卻像回到兩個人剛認識的時候,咬着脣不作聲。
若水慌了:“你不說話就是在肚子裡怪我罷。”
鹹真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那嘴巴就差咬出血來,他就是不說話。
心中酸澀,一股溫熱的液體涌上眼眶,若水仰起頭看了看天,夜裡的雲飄忽不定,風吹得很猛,說不定等下就要下雨了。
她跟鹹真就這樣完了?
這問題要是放在昨天,她一定會笑得肚痛,可惜現在多麼明顯多麼傷人地擺在眼前。
“要,要下雨了,你回去吧。”若水還記得他剛纔冒了一身汗,現在卻在這裡吹冷風,明天一定會生病的。
鹹真仍是不說話,只管點了下頭,就慢慢轉身回走。
“笨蛋鹹真,你要去哪?”
“回房。”他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簡略了。
若水狠狠的跺腳:“你房間不是在那邊嘛!”
鹹真的背影一滯,漸漸地,他神情木訥地往回走來。
若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鹹真,憤然得真想到他屁股後面去踹一腳。
“是我不好,你幹嘛不罵我?”
“我知道你早就想下山了,要不我跟師叔說說,然後咱們一起下山?”雖然不太可能實現,但爲了鹹真,她還是願意去試試的。
當初聽鹹真給她講韶年下山的趣事,他那一臉的嚮往神情,若水至今仍記憶猶新,只是韶年要走,她實在想不到什麼理由還留着。跟她心裡所以爲的報恩之情一對比,她是多麼想伴隨韶年左右啊。
鹹真剛好走在她身側。聽到她用細小的聲音這麼說着,不知道爲什麼心裡一揪,感覺到若水跟他實在不是在思考一個事情的,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跑出來,爲什麼感到揪心,爲什麼要在夜裡不睡覺卻跑來暗自傷心。
從若水出現到現在,鹹真多麼深情地以爲,若水是非他不可的。
在他看來,韶年的生活起居有多麼需要若水幫忙,若水也是多麼離不開他,起碼,若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跟他在一起,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的,她傷心的時候他也有在旁照顧的,她會因爲他吹的曲子而高興起來。
鹹真實在想不通若水說要下山的時候爲什麼沒有考慮一下下他?
她說她要走的時候他有多震驚,他有多害怕韶年點頭答應,他示意了兩次她卻依然堅持。這個時候,她竟然爲是誰下山而道歉!
胸膛內鼓起一腔無名的怒火。
鹹真從來沒有那麼窩火過,他現在看着若水一臉誠懇、愧疚的神情,內心是多麼想拿繩子拴住她,教她那裡都去不得,又或者是去奪過秋徊來掏出他的心,給她看看他在想什麼!
鹹真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喉嚨卻乾燥得要生火,每動一下都像要撕開,他的臉色非常不好,兩三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按住她的肩。
“鹹真?師兄?”
他曾經那麼希望她喊他師兄過,但他根本現在不加理會,只鉗住她的手,慢慢湊近,慢慢低下頭去。
若水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不妙,她甚至第一次看到鹹真如此氣焰的眼神,她嚇了一跳,只知道喊他的名字:“鹹真啊,你,我……”
她瞪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閃過恐懼,驚慌,和不可置信。
大風颳在他們臉上,頃刻間,暴雨降至。
當她和鹹真的脣緊貼在一起的時候,她依然回不過神來,不知道他這是在做什麼。
雨點是那麼冰涼,打在他們身子,臉頰,眼睫,還有那處溫柔地方。
鹹真的手也是冰的,緊緊抓着她的肩膀,但他的吻是燙人的,幾乎要灼傷了她。
他壓着她,彷彿整個人的力道都放在她身上了,讓她喘不過氣,兩腿發軟差點站不穩。若水不是不懂得拒絕,只是她不知道如何拒絕鹹真,何況她心裡記得,她剛欠了鹹真一筆。
他們的脣熾熱地親吻在一起好似分不開,若水不安地動了動嘴,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喊叫:“呃,鹹——”
一股血腥味慢慢在嘴巴里泛開,若水的身子一顫,心裡明白她把鹹真的脣咬破了。
鹹真用一隻手蓋住她的雙眼,用一種喑啞的嗓音在她耳邊輕輕道:“別說話。”接着他很細心地撩開她額前被雨水打亂的髮絲,指頭撫摸着光滑的前額,忍不住一口一口吻了上去。
燙。
他每一次觸及到她,她都感覺到心尖猛地一顫,額頭跟着他的脣跟着他的氣息一起發燙。
任秋雨降在身上,生病就生病吧,她什麼都顧不得了,意識早已經被丟到九霄雲外,大腦處在混沌中,彷彿什麼都不那麼重要了。
暴雨下過一場之後,停了一會,接着淅淅瀝瀝的,又是一場小雨。
他們兩個人從林子裡面滾到林子外面,當第二天的晨光晃過他們眼簾,天空中依然飄着毛毛細雨。
若水睜開眼的時候,鹹真也正好醒了,她的頭還枕在他肩上,他們靠在一塊石頭上,誰都不記得怎麼到這來的。
鹹真的上衣脫下來披在倆人身上,但依然遮不住若水像花一樣的少女嬌羞體形。
他們仍處在那麼純真的年齡,目光相交處,兩個人都難免都臉上一熱,想到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簡直跟做夢一樣。
若水羞赧地站起來,背對着他,肚子裡想着該說什麼。
鹹真動了動身子,伸張了一下腰,他肩上有點麻。
一時間,氣氛有點尷尬,竟誰都沒有先開口的打算。
早膳的時間到了,鐘聲響過五下。
若水心裡空空的,只好將注意力放在鐘聲上,五下一過,她憶起鹹真給她採花的那情景。這是鹹真呀,她怎麼捨得傷害這樣的人?
她揹着身子走了兩步,又突然轉過來,對上他一直追隨的目光,喊道:“鹹真,你不記恨我嗎?”
鹹真驚愕了下,搖搖頭。
他幹嘛要記恨她?他還害怕她會記恨呢。
“那就好。那我們還是朋友吧?”
“嗯。”
“哈哈……等下去老地方練劍。”若水半是嬌羞,半是欣喜地跑開了。
鹹真有點傻了,他不是糾結着若水爲什麼不對他發火這個問題上,而是,他心底忽然烙上了這樣一幅美麗的畫面。
清晨,漂泊的雨花中,那個女孩子笑靨如花,跟他說,我們還是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