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驚無險,月餘終於到達了江寧城。江南正值雨季,淅淅瀝瀝下個沒完。蘇青桐對這種連綿陰雨一向沒有好感,心情也便跟着差了起來。二人找了間臨湖的酒家坐定,點了些清淡小菜,無奈這家生意雖不見得興旺,上菜倒上得拖拖拉拉,以至於一刻鐘過去了,連壺茶水也沒能招待上。
蘇青桐等得不耐煩,“啪”地一拍桌子喊起了小二,本來還在後堂嗑着瓜子的夥計見冒出來位凶神惡煞的姑娘,心下也有些發怵,忙不迭地倒上了熱茶。
“菜呢?”蘇青桐柳眉倒豎,“我們點的松鼠桂魚呢,魚是不是現在纔去撈啊?我們點的蟹黃蒸蛋呢,蛋現在是不是還在生啊?還有菊葉湯呢,菊葉是不是現在纔去種啊?”
夥計一頭黑線,撇了撇嘴無奈道:“姑娘稍候片刻,我這就去催。”
這一鬧騰,蘇青桐這一桌的菜很快便上齊了,然她仍是一拍桌子:“筷子呢?沒有筷子讓我用手抓着吃啊?!”
一旁的雲雪岸急扯她的袖子:“別喊,傻不傻?”
“幹嘛?”蘇青桐試圖掙脫,“還不讓我吃飯了?我要筷子!我——要——筷——子!”周圍的食客開始偏頭向着他們這桌張望。
“筷子不就在你手上。”雲雪岸將蘇青桐摁在了座位上,“笨死了。”
蘇青桐望了望手中拿着的一雙筷子閉了嘴。雲雪岸逮着機會擠兌:“沒見過像你這麼笨的。”
“我見過。”蘇青桐斜睨他一眼。
“誰啊?”雲雪岸不疑有他,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蘇青桐也一本正經地答。
“你……你取笑我?!”雲雪岸瞪着眼睛,一張臉漲得通紅。
隔壁桌上傳來一聲輕笑,一名身穿杏色外袍,自斟自飲的男子眯着眼睛道:“這位姑娘饒是有趣。”
蘇青桐指着自己的下巴問:“你是說我?”
對方頜首,面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在下鄒世勳,在江寧城做一些小生意,不知是否可以和二位搭個桌子一起聊聊風物?”末了又補充一句,“二位的茶水酒菜錢都算在我頭上。
雲雪岸正要張嘴拒絕,蘇青桐已搶先一步:“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鄒公子真是大方……”說着已屁顛顛地拉開一張凳子,“鄒公子您看這靠窗的位子可合意?”
鄒世勳笑得燦爛:“姑娘給我挑的位子自然合意的不得了。”
雲雪岸則蹙着眉不露聲色地“哼”了一聲。
鄒世勳坐定後,又打開菜單點了幾個菜上了一壺酒後,與他二人開始拉家常,聽說雲雪岸與蘇青桐是從京城而來,不由來了興趣。
“不知二位可聽說京城有什麼傳言不?”
蘇青桐想了想:“具體的沒聽說,不過好像是說近日要發生什麼大事。”蘇青桐突然想起從南邊趕到京城的西平王,輕輕答道。
“嗯。”鄒世勳點點頭,“我是聽聞西平王去京述職,卻帶了許多軍隊過去,這件事情不是很匪夷所思麼?”
蘇青桐對朝堂上的事情一向不怎麼關心,聽到他這麼說也只是含混地應了一下。鄒世勳倒是興致高昂,壓低了聲音道:“聽聞當今太子就要登基了,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雲雪岸突然插了句嘴:“沒看出來鄒公子倒是挺八卦。”
鄒世勳“嘿嘿”笑道:“倒也非在下特意去關心這些事,是因爲前段時間我想去把家中的產業分一部分到京城去,便去那裡看了看,又見了幾個朝廷官員,結果聽到了這麼些消息。”
蘇青桐其實有些索然,情傷若此,便是與楚公子相關的任何人、事、地點都統統不想提及,於是當下便沒有作聲。
雲雪岸適時地將菜往鄒世勳面前推了推:“鄒公子別光顧着說話,多吃菜多吃菜!”
鄒世勳何等妙人,自然知趣地不再談論其他,只道蘇青桐第一次來江南,他理應盡上地主之誼,陪吃陪喝陪逛,蘇青桐亦聽得心花怒放,完全把身邊的雲雪岸當成了透明人。雲雪岸悲苦地咬了口左手的醃蘿蔔,又悲苦地啃了口右手的雜糧饅頭,終於忍無可忍地將和別人相聊甚歡地蘇青桐給拖出了店門。
雲兮在一旁冷着臉,半晌道了一句:“我的前世確是有點木訥。”
秦青附和道:“你也發現了吧?其實我覺得你投的這個胎轉的這個世差了一點你的風範。”
“嗯。”雲兮點頭,“依你看,若是我的風範是直接將這個姓鄒的從窗口扔出去還是從門口扔出去呢?”
秦青道:“這個……”
雲雪岸駕着馬車在一處掛着“江寧織造”的院落前停了下來。江寧織造在江寧府算是一家不大不小專做布料綢緞生意的店鋪,生意做得尚可,可以支撐一大府人的開支還有些節餘。前院是對外接單做生意的,雲雪岸打聽到自己的爺爺已經早早回了後院,便帶着蘇青桐從牆外一路繞到後院,進內堂之前,蘇青桐瞥了一眼後院掛的牌匾,上書“胡府”,心中不由納悶。
進到內堂後,雲雪岸的爺爺拉着寶貝孫子旁若無人地噓寒問暖,關懷備至。蘇青桐杵在一旁當了半天的透明人後終於被雲雪岸成功發現,拖着她向自己的爺爺引薦。
“爺爺,這就是我方纔跟您說的蘇姑娘,這一路上多虧了她照拂,我請她到家裡來小住幾天,順便帶她看看江南的風物。”
胡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硬朗,聲如洪鐘,打量了蘇青桐一番後樂開了花:“雲兒生性木訥,此番一定給蘇姑娘添了許多麻煩,還請蘇姑娘多多包涵。”
蘇青桐扶了扶額,客氣道:“還好還好。”
胡老爺子朝雲雪岸使了個眼色:“還不帶蘇姑娘下去休息?晚上我要設宴好好款待客人。”
雲雪岸歡天喜地地帶着蘇青桐到了後園一間屋子,屋前栽了幾株海棠,此刻已近花期之末,地面鋪了一層白的粉的花瓣。屋內已經收拾妥當,整潔乾淨。
雲雪岸招呼過來一名模樣周正的女子,對蘇青桐道:“這位是碧落,平日裡照顧我的起居,我讓她來服侍你。”
碧落上前施了個禮:“公子吩咐的,碧落自然謹記。姑娘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蘇青桐大咧咧地擺擺手:“不用不用,我這個人不習慣被別人服侍的,我自己一個人就行。”碧落麻利地將熱水倒入浴桶,“姑娘別客氣,請姑娘沐浴過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蘇青桐答:“不洗。”
雲雪岸一呆:“走了那麼遠的路,連澡都不洗?”
蘇青桐道:“你站在門口我怎麼洗?”
雖然蘇青桐自認爲自己並非是什麼貴客,但這晚江寧織造擺出的家宴還是豐盛得讓她吃了一驚。不僅各式佳餚滿滿當當地擺了一大桌子,還來了什麼二叔三叔四叔各路親戚,熱鬧地圍成一圈。
二叔江湖脾性,喝了幾杯酒下肚,指着雲雪岸哈哈笑着:“這書呆子去了趟京城就開了竅,居然帶了個漂亮的小姑娘回來,來來!陪二叔喝一個,二叔爲你高興!”
旁邊面色稍顯蒼白的四叔拉着他勸道:“二哥你喝多了,蘇姑娘別見外。”
雲雪岸臉紅紅的,不知是喝酒的關係還是其他原因,只坐在那裡不說話。蘇青桐特別善解人意地舉起杯子,大着舌頭道:“不見外不見外!四叔你客氣什麼?二叔豪邁,我蘇青桐就陪二叔喝一個!”
雲雪岸扯扯她的袖子,作勢要將她扯回凳子上,不料蘇青桐一蹙眉:“雲呆呆你拉我幹什麼,還捨不得你家的酒不?”
胡老爺子和幾位叔伯大笑不止:“蘇姑娘豪情不遜於男子,爽快!以後雲兒就交給蘇姑娘調教了!”
雲雪岸趴在桌邊冷汗直冒。
這頓酒喝大了。
被雲雪岸扶回後院的一路,蘇青桐都在大聲唱歌。唱累了還不忘動一動刨根問底的八卦心,衝着雲雪岸問:“雲呆呆,爲什麼沒見你爹孃,只見到你爺爺和叔伯?”
雲雪岸神情黯然:“我很小的時候爹孃就死了。”
蘇青桐體恤地握住他的手:“我都不知道我爹孃是誰。”頓了頓還是問出了心中疑問,“爲何你的爺爺姓胡,你的那些叔伯也是各不同姓?”
雲雪岸低着頭:“這些事,以後再告訴你吧。今日你喝的有點多,我先送你去休息。”
此時坐在牆沿看熱鬧的雲兮愣神道:“原來你喝多了酒會大聲唱歌的習慣是前世就養成了。”
秦青道:“難道你的關注點不應該在雲雪岸的身世上麼?”
“我對八卦之類的從來沒什麼興趣,我好奇的是你喝酒以後唱歌怎麼總不在調上。”雲兮對着秦青眨眨眼睛,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秦青“呸”了一聲,甩開他大步走了開去。
經過後院中庭,仰頭是一方月朗星稀的的天空,蘇青桐忍不住憶起在百花鎮與楚公子賞月觀星的日子,“吧嗒”掉下一滴淚來。
雲雪岸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她:“你怎麼哭了?”
蘇青桐抹了把眼淚:“都怪你,那麼好喝的酒,還沒等我喝夠就把我拖走了,小氣鬼!”
雲雪岸無奈道:“路都走不穩了,還喝。”
蘇青桐耍起無賴來:“不嘛,我就要喝,你給我找酒去……”
雲雪岸被她晃得發暈:“知道了,我去給你拿,你坐穩了,哎……你別躺下啊……”
雲雪岸小跑着回來,手上多了一小壺酒,瓶口一開,清香撲鼻。蘇青桐抱着酒壺十分滿足:“這是什麼酒,真好聞。我以前會釀一種海棠醉也是這麼香。”她擡頭看看花掉的零零落落的海棠樹,拍着胸脯保證,“明年,明年一定釀給你喝,讓你嚐嚐我的手藝。”
雲雪岸壓低聲音道:“別那麼大聲,這是我從爺爺房裡偷來的,是自家釀的果酒,不上頭。”他取了只酒杯倒滿遞給蘇青桐,“但也要少喝點,傷心的事不是喝酒就能解決的。”
蘇青桐迷濛着眼,眼淚又“吧嗒”掉一顆,不服氣道:“誰傷心了,是天上落雨了。”
這一晚上,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 躺倒之前隱約記得那個站在身邊身穿一襲白衣的人,夾裹着煙雨渺渺,他長着涼薄的脣,卻有着溫暖掌心,覆在她額頭,她覺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