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押送着一百臺特種作戰車輛，橋本英二和田村嘉浩乘混裝船駛向中國大陸，停靠在曾經的世界第一大港——上海港碼頭。兩人已經和教會軍隊高層混得很熟，頗受信任。辦完交接手續後，他們開着一輛越野車進入市區，自由行駛。
車子駛過昔日的人民廣場，在那裡，中國信徒已經塔起“真理之火”。一個火炬造型的水泥臺子，有兩層樓高，頂部呈碗狀。自建成後，這個燃燒天然氣的火炬就不再熄滅，信徒們不時將從各處繳來的科技書刊扔進去焚燒，黑灰從火焰中飄散出來，點綴在信徒的白袍上。
正行駛間，前面道路被一大羣人阻住。那是真理教徒在遊行。走在前面的十幾個年輕信徒扭着三個中年人，按着他們的頭，不停地毆打着。三個人都穿着實驗室專用的白色大衣，脖子各掛一塊木牌，上寫“轉基因惡魔XXX”，名字用紅筆打上十叉。
一個帶頭的教徒大聲向信衆呼喊。“瞧，這些就是想滅絕人類的魔鬼，我們應該怎麼辦？”
“審判他們！”
“燒死他們！”
“埋藏他們！”
“……”
田村嘉浩慢慢開着車，貼着路邊小心行駛。雖然他們坐着一件特大號的魔鬼垃圾，但是上面漆着教會高級用車標誌，信徒們不敢阻攔。沿途，成百上千當地信徒翻挖路面，拆除下面的各種線纜。接着，前面又涌來幾千名年輕人組成的隊伍。他們穿着護教軍軍服，即將參加遠征軍，與維護科學魔鬼的南美國家聯軍作戰。如果有誰幸未戰死，便會留在地球綠肺亞馬遜森林，過起天人合一的新生活，永不返回這座被魔鬼腐蝕到肌理的城市。
在全球所有蓋婭真理教控制區，一切現代學校都被取締。教會宣佈，將不再有文字印刷的文憑，年輕人要在勞動和戰爭中接受教育。由於現代化企業紛紛被毀，城市裡已經沒有多少就業機會接納這些青年。他們響應教會號召，進入鄉村，返回田園，或者參加遠征軍，解放地球上那些仍然被科學魔鬼統治的地方。
文明國家的軍隊加在一起，曾經是支無可匹敵的力量。不過，這些國家在邪教面前首鼠兩端，彼此勾心鬥角，終被蓋婭真理教利用矛盾，各個擊破。
就這樣，橋本與田村二人以檢查軍用車輛保養情況爲理由，沿着長江一直駛向中國西部。和這個國家政權作戰的並非侵略軍，而是在工廠擴建中失地的農民、被新技術擠掉勞動崗位的工人、破產商人、失意文人、無法就業的學生、環境污染的受害者。甚至，可能只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人。蓋婭真理教爲他們找到了共同的敵人——科學魔鬼。
從道德淪喪到人口下降，從親情淡漠到犯罪滋生，從氣候變暖到癌症多發，科學要爲一萬種罪惡現像負責。而它的庇護者，也就是各國世俗政權，必須徹底推翻。
車輛西行，路上到處都是燃燒的廠房、炸燬的高爐、掀翻的軌道。還有吊死在路燈上無人收殮的屍體。這個世界規模第一的工業國，自從大洋彼岸的美國滅亡後，便榮升全球頭號魔媒。幾年前，當地就爆發出一系列由本國教徒組織的騷亂。他們在安徽炸燬託卡馬克實驗室，在武漢焚燒轉基因實驗田，在貴州拆除天文望遠鏡。他們將兩院院士名單張貼在網上，動員信徒逐個清洗。在這片充滿反智傳統的土地上，反科學烈焰如同星星之火，業已燎原。
針對騷亂，政府被迫派出警察進行彈壓，直到出動軍隊，激發流血衝突。早就四面囤於國境線上的真理教軍隊以保護教友、懲辦魔媒爲名，從北、東、南三路攻入國境。戰爭中幾乎沒發生多少有規模的戰役，以不遜於外國教友的狂熱，當地教徒在戰場後方搗毀公路、鐵路、橋樑、輸電線和通訊線路，很多軍隊都被教徒包圍在軍營裡無法調動，武器被信徒們直接搶走。蓋婭的旗幟在十幾個省份上空飄揚。
橋本和田村來到剛剛被護教軍攻佔的武漢。在軍隊集結區外，他們終於找到了秘密聯絡對像。此人叫吳興川，二十多年前，他和朋友組織起一個名爲“科學公園”的社團，原本旨在傳播科學，抵制反智言論。隨着文鬥迅速惡化成武鬥，吳興川及其同伴被迫轉入地下，將組織改名爲“科學家園”，準備在淪陷後展開復興科學的秘密鬥爭。
重壓之下，全世界科學人團結起來，爲保護文明火種作着最後努力。橋本考慮到大和國家地域狹小，真理教勢力已經根深蒂固，所以想把秘密資料轉移到大陸埋藏起來。
三個人站在一處高崗上，旁邊停着那輛改裝後的車子。壓縮到三十萬字的科技資料分別用日、英、中、俄四國文字寫成，記錄在硬盤、磁帶和印刷陶瓷上。十幾位各國科技史專家秘密編寫了這些資料，然後集體服毒自盡，以免泄密。現在，這些用生命書寫的珍貴資料都被封存在汽車夾層裡。
“剛收到護教軍戰報，他們已經攻陷南美聯軍的最後集結地。”橋本把這個沉重的消息帶給對方。“這裡的反抗恐怕也不會堅持多久。”
在南美腹地，多國聯軍建立起一個名叫“科學方舟”的基地，將大批科技成果保存在那裡。既有實物，也有文字資料。如今，真理大軍已經把這個基地徹底破壞，所以……
“這是另一個‘時代方舟’。”橋本英二指着那輛越野車，動容地說道：“一百年後，它也許就是全人類僅存的一套科技資料。興川君，請千萬保護好它。”
“是啊，不過我們這個計劃比他們規模小得多，就叫‘科學之艙’吧。”
“好吧，就叫科學之艙。”田村好奇地問：“吳先生，這個‘科學之艙’，您計劃建在哪裡？”
吳川興指指遠處的長江。“我們擬定了西南、西北、中南三個秘密保存地。如今中南已經淪陷，西北即將不保，只有送去西南那個基地。”
“西南方向？洪水馬上就要從那裡涌過來了。”
以清除姜婭母親血管中的栓塞爲名，真理教號召信徒們拆除一切水利設施。作爲世界頭號大壩，三峽工程自然不能倖免。五小時前，一個名叫趙鵬的環境暴徒駕駛車輛，運載着數千噸當量的戰術核武器，直接在壩體上引爆。三百億立方米的庫水傾瀉而出，從背後衝擊政府隊陣地。洪水即將涌到武漢，成千上萬的居民聽到消息，正從長江沿岸逃向四面八方。
“我們選擇迎水而上，因爲混在難民中不容易被發現。兩位放心，我們已經制定了詳細的轉移計劃。”
“田村君不必回來，他和你們一起去，我留下和教會周旋。”橋本英二做着最後的佈置。“不過，那個位置究竟是哪裡，我還是想了解一下。”
吳興川爲難地說：“橋本先生，既然我們一起謀劃這件偉業，我理當相信您。不過，您還要經常和邪教相處，萬一事發被捕……”
面對酷刑，人的意志力並不可靠，他們都明白這一點。田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我看可以這樣，請興川君留下此地的緯度。將來如果一切安全，橋本君又需要親臨這個地點，找到經度就行。如果橋本君有意外，即使敵人從你嘴裡撬到這個緯度，他們也總不能繞着地球搜上一圈。”
吳興川明白，橋本英二爲這個計劃賭上一切，更有那十幾位異國戰友的生命。如果秘密地點完全不透露給他，橋本不會放心地留下資料。於是，吳興川便把埋藏點的緯度以口頭方式提供給對方。六十多歲的橋本努力重複，直到把它背了下來。
就在這時，半天空突然出現幾道火流星。它們越來越亮，越來越大，齊齊朝這個方向紮下來。“導彈！大家快臥倒！”吳川興連忙召喚大家尋找掩體。
幾秒鐘後，先是耳骨被震破。接着，空氣迅速熱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沒聽到就昏迷過去。等三個人清醒過來後，濃煙烈火已將周圍覆蓋起來。政府軍使用地對地導彈向這個護教軍集結地發起反擊，摧毀當地的物資儲備庫。
三個人先是跑過去查看那輛車。還好，這輛軍用越野車裝甲厚實，並無損壞。心情一放鬆，橋本才感覺到前胸後背鑽心地疼痛，幾塊碎片扎進他的身體。天啊，其他兩個人迅速跑過來給他包紮。
“我們送你去野戰醫院。”
橋本擺手阻止他們。“你們快走，護送科學之艙就位。田村，這也是你消失的最好機會！我告訴他們，你就在爆炸中心。”
“那您……”
橋本苦笑着指指傷口。“放心吧，受這樣的傷，我在邪教那裡面更能有個交待。”
“您的頭還疼嗎？那個緯度還記得嗎？”吳興川連忙詢問。橋本英二複述了一遍，吳興川點點頭，創傷看來沒影響他的記憶。
一小時後，夾雜着船隻、房舍、樹木和屍體的洪水捲到這裡，漫過大壩涌入市區，武漢三鎮頓成澤國。橋本遠遠地躺在野戰醫院裡接受着醫治，一個在將來再次扭轉人類歷史的秘密被滔天洪水隔絕在那邊。
他們能成功嗎？
他們必須成功！
他們肯定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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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8年6月15日，98個“真理國家”派出首腦，在紐約召開合併會議，宣佈廢除現存國家體制，建立統一的蓋婭真理政權，奉卡欽斯基爲“人類領袖”。這些國家的居民稱爲“新人”，在新時代裡擁有完全權利。在此之後才被教會軍隊征服地區的人稱爲“舊人”，他們和後代將被終生監管。
2039年7月6日，真理教公佈教會經典——《朝陽啓信錄》，內容包括卡欽斯基本人言論，以及若干高級大教士的著作。教主聖諭宣稱，《朝陽啓信錄》是人類言行的規範，在真理世界中，任何人不得有違悖該經典的言行。
2040年初，在共同敵人的逼迫下，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進行秘密軍事合作。爲消滅以色列人的核力量，卡欽斯基欽準“以魔治魔”，用核武器突襲以色列核基地。五千架轟炸機和強擊機對中東主要城市進行無差別轟炸，兩天內將它們全部摧毀。
2040年4月8日，遠征軍將領中田清秀率軍隊贏得最後一仗。文明時代對蓋婭真理教的所有反抗均以失敗告終，被真理教官方史書稱爲“朝陽聖戰”的世界大戰宣告結束，全球合計死亡三億三千五百萬人。
從此，世界上每個家庭都必須在正對房門的牆上掛起卡欽斯基的畫像，直到整整一千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