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村位於齊國東北部的慶城縣偏狹之地。
梵音除卻知道這個名字之外,對她們所謂的女戒、女德、女紅、女訓也有耳聞,這些多乃吾難師太隨意講起,也是爲了有人上門拜佛求經之時,梵音能出面應事纔會講給她聽。
聽的越多,梵音越覺得當個小尼姑沒什麼不好,整日裡看那些被塵世迷濛雙眼的人們執迷魔障的過日子,哪裡有食素再念幾句阿彌陀佛省心?
上一輩子她打拼的累了,這一輩子也是老天爺眷顧她,讓她有一份清淨的日子。
只可惜這日子沒過多久,便遇上了今日的事,她縱使有前一世的記憶,如今不過才十歲的小尼姑,雙手無策、無能爲力,更對楊家紋絲不知,她縱使心裡決定要離開,也是想了半天都沒有頭緒。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起碼要先知道,自己那位“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梵音換好衣袍在那裡靜靜的坐着,陳婆子打量了許久。
可她就似個木樁子似的一動不動,如若不是手指偶有微翹,陳婆子還以爲她是睡着了,狠磕了兩個瓜子,陳婆子吐了皮子,張口道:
“四小姐。”
“嗯?”梵音應了一聲,轉頭看向陳婆子,“您有何事?”
陳婆子連忙擺手,“沒事沒事。”
雖是連連搖頭,陳婆子也在訝異她這麼快就進了角色,本有意開口說道兩句,可一尋思楊老太太沒吩咐,她也不敢多嘴多舌,時間等久了,陳婆子有些不耐煩,到門口叫來她的孫女盯着,她到一旁的屋中歇着去了。
小丫頭比梵音年紀還小,與梵音未曾見過面,但她知道府中有個佛堂,如今看到梵音光溜溜的腦袋、一身僧袍的模樣忍不住上下打量。
“你平時除了唸經,還幹什麼?”
小丫頭是個忍不住悶的,梵音答道:“抄經,聽師父講經。”
“吃素,你不饞嗎?”小丫頭滿臉好奇。
梵音抿了下嘴,沒有回答,她怎麼不饞?她一直懷疑自己是否前世當廚師殺生太多,所以這一世老天爺才讓她食素做尼姑。
二人停頓半晌,屋中沒有外人,梵音多心問了一句:
“你知道三老爺是什麼樣的人嗎?我不知道,我怕認錯,說錯。”梵音臉上帶了點兒膽怯,小丫頭想開口,卻又不知怎麼說,只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關於他的事,你知道什麼?”梵音再問,小丫頭臉色赤紅尷尬,“我還是不知道。”
似是覺得這樣有些丟臉,小丫頭琢磨半天硬擠出話來:
“三老爺走的時候,我還小呢,連話都不會說,不過聽我娘說,他不是楊老太太親生的,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媳婦兒和孩子死了,不對,你現在是他的孩子。”
小丫頭見梵音皺了眉,以爲她不信自己的話,“我說的都是真的,這是我娘說的,我娘從不矇騙我。”
梵音笑着點了點頭,便繼續坐着不說話。
小丫頭覺得沒意思,有意想走,可陳婆子又讓她在這裡陪着,想要說話,又怕梵音問的問題她答不上來,猶猶豫豫、扭扭捏捏坐立不安的。
梵音沒心思管她,單純那一句不是親生的,就已經表露很多了。
怪不得楊老太太能想出冒名頂替的招,原來是怕三兒子跟她挑起舊事,如今她的大兒子是楊家村的里正,如若說三老爺考中進士出身,那就是當官的,一個區區里正,哪裡比得過朝廷有品階的官?
看來,那母女二人的死,楊老太太一定心虛,否則不會不敢光明正大的說了。
事出反常總有因果,就算瞞過去這一次,以後呢?除非想出什麼轍,讓楊志遠帶不走女兒,也怨不得他們。
梵音想到這裡從頭髮絲涼到腳趾頭,那老太太的心會那樣狠嗎?
小丫頭見梵音臉色不好,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沒事,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梵音隨意敷衍,此時陳婆子從外回來,小丫頭可算鬆了口氣,一句話不說就蹦躂出去。
“四小姐,三老爺已經到了,咱們稍後就要去見,老太太吩咐的話,您可都記住了?”陳婆子也有些緊張,想着剛纔楊老太太特意囑咐過,若出了差錯就要她們的命,誰也不敢在這時候鬆懈。
梵音點了點頭,“都記住了。”
陳婆子不放心,又叮囑道:“一會兒進了門,你就先拜老太太,隨後老太太說什麼,你就在一邊兒聽着,不用你再開口了。”
“我知道了。”梵音應下,陳婆子便帶着她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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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的大屋中,大老爺楊志飛、二老爺楊志奇和楊老太太都在。
楊志遠揹着手在屋中四處看,看看牆壁上的字畫,看看桌案上的茶具,再掃兩眼白釉鏤空雕瓷梅瓶,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三弟,你是楊家村中最出息的,如今村中老少都等着見你一面,你也是爲咱們家添了光,既然此次回來,就多住些時日,祭拜下祖宗,咱們兄弟三個也許久沒有敘舊了,母親整日裡唸叨着你啊。”
楊志飛說完,就聽老太太輕咳兩聲,瞪他一眼纔開了口,“……知道你心裡怪罪我沒有告訴你柳氏過世的消息,可我也知道你那時正是科舉的要緊關頭,生怕耽擱了,裡外都是我的錯兒,你別怪你的大哥和二哥,都是我攔着不允他們說,連要送的信件都被我給撕了……”
楊老太太說着,眼中又凝了淚花,楊志奇在一旁皺眉道:
“怎麼能怪娘呢,三弟不是不懂事的人!”
楊志飛見楊志遠仍是一句話不說,不由得心嘆一聲,母子三人私下對視幾眼,臉上都寫着不懂二字,這楊志遠到底想幹嘛?進屋之後就一句不說,只要見那個孩子。
楊老太太心虛的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卻忘記爲了裝哭灑了不少薑汁,嗆的眼淚有些止不住了。
“三弟,你到底有什麼打算,也與我們說一下,提前安排好,免得耽擱了時間。”楊志飛壓抑着心底的怒氣,臉上和顏悅色的巴結。
雖說他是家中的老大,可尋常人家可比不得官家大族,家中出了官兒,那便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楊志遠幼時淡飯冷菜,糟糠腐食,是因爲他出身不好,是老爺子在外面跟個女人偷生的。
如今他有了功名在身,要自立門戶的話誰都攔不住。
楊志飛心中膽怯,自己娘弟將楊志遠的妻女都給弄死了,他如今還想拉攏楊志遠別獨立門戶,這事兒着實的難辦啊!
若楊志遠真有這份心思,他這個里正之位可就不保了!
楊家村裡唯一一個有功名在身的弟弟與自己分家劃清界限,村裡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更會以他爲恥啊。
楊志飛想到此,目光中多了幾分親近的迫切。楊志遠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但多年在外苦熬讀書,臉上雖有官老爺的氣勢,也有一股歲月磨礪的滄桑,緩緩的轉過身看向他們,開口道:
“此事暫不急,見過懷柳之後再議不遲,但祭祖還是要去的。”
“好好,那我立即安排。”楊志飛嘴上答應,心中卻對他如此看重女兒甚感意外。
這也是心虛,因爲他的那個女兒是冒名頂替的。
“有勞大哥了。”楊志遠話語客套,也帶着陌生的距離感,讓楊志飛張了半天的嘴都不知該怎麼說。
楊老太太的心底也是一顫,哽咽沙啞的道:
“那孩子也是個孝敬的,柳氏……柳氏故去之後,她便要削髮爲尼,爲她的母親誦佛悼念,也是爲了求佛祖保佑,讓你博得功名,兩年了,整日裡在佛堂不肯出門,那單薄的身子,我瞧着都可憐的緊,可卻怎麼勸都不肯回……”
老太太裝哭,餘光在偷看着楊志遠的反應,見他依舊看着那鏤空雕瓷梅瓶,不發一語,老太太只得裝着擦擦眼淚兒罷了。
“那孩子怎麼還沒來?”楊志奇轉移了話題,心中也是等不耐,他巴不得早有一個結果,也免得心焦氣燥,心裡如同着了火。
話音兒剛落,陳婆子滿臉堆笑的進了屋,“老太太,各位老爺,四小姐來了!”
楊志遠即刻轉身,沒有了剛剛的淡定,眼神中透着期待,連手都跟着顫抖起來。
楊志飛連忙走到他的身邊兒,楊志奇與楊老太太對視一眼,都向前走了幾步,明顯想要梵音進門就先看到他們。
梵音邁過屋中的門檻兒,便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在緊盯着自己,對視之餘,她看到男人的眼中涌起期待、掛念,還有一股子說不清的審度和怨。
這應該是自己的那位“父親”吧?
“祖母,伯伯。”梵音輕聲喚了兩句,低頭行了禮,楊志遠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恨不得連她光禿禿的小腦袋上有多少髮根都看個清楚。
“丫頭,怎麼不喊你父親?你父親回來看你了!”
楊老太太在一旁提醒,又轉而斥責了陳婆子,“怎麼弄的?這樣的憔悴,早就說不要提前告訴四小姐三老爺回來的消息,讓她寢食不安的惦記着,好似我虐了她,讓我如何向志遠交待!”
一句斥罵,算是把責任都推了出去,楊志遠沒心思聽她的心虛說辭,直勾勾的看着梵音,眼睛中的血絲都瞪的外冒,讓梵音有些慌。
他不會看出自己是假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