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花

心兒正望着門外出神, 已進了五月, 院內一片芳菲,可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仍覺得渾身寒冷刺骨。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擡眼便瞧到沈青正隨着楊墨走入了院中。望着沈青正那慈愛的目光, 她不由得鼻子一酸, 忙站起身來, 上前叫了聲:“沈伯父!”

沈青正聽她這麼叫, 又瞧到她愈發清瘦了, 心中更加不忍起來,忽瞧到楊墨仍站在一旁,忙忍了淚,說道:“心兒,你受委屈了!”

心兒不由得落下淚來, 想說什麼,卻終還是忍住了, 只說道:“家中祖母興許還不知此事,還望伯父暫且不要告訴祖母。”

沈青正搖了搖頭, 說道:“楊家之事早已沸沸揚揚、滿城皆知。穆老夫人如何會不知曉, 你送信與我的那日,我便見過了老夫人與穆大人。”

心兒不想祖母竟知道此事, 不由得一驚,問道:“那祖母她可還好?她可說了什麼?”

沈青正慈愛地望着她,說道:“穆老夫人身子並無大礙, 她說了,不論何時,也不管何種情形,穆府都是心兒的家,你若回來,穆老夫人會在門口迎你。”

心兒聞言,緊緊咬着嘴脣,可眼淚卻不住地落下來。

沈青正也紅了眼眶,對她說道:“心兒,不管發生了何事,你都要好好待自己,你要記得,穆老夫人還在等着你回去。”

心兒點點頭,說道:“祖母的心意,心兒明白。可即便是心兒遂了老夫人的意,離了楊府,可毒害姨娘這莫須有的罪名,心兒可擔不起。伯父可還記得大爺身邊的姨娘春雨?她中的毒便與香蘭姨娘中的毒是同一種!”

沈青正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心兒,你說的伯父如何不知,可正因爲這毒與沈家姨娘中的毒一樣,纔不能多問。”

心兒擡眼瞧到他爲難的神色,心中最後的一線生機忽輕飄飄地斷了。這毒本就少見,若是查了起來,也只有御醫穆家說得清這來歷,可穆家一向耿直,若是無意之中牽連到沈家,定是父親沈青正不願瞧到的。而自己又何嘗不知道,沈家闔府與自己這個女兒,誰在他心中更有重量。

沈青正瞧她不再言語,只望着自己出神,擡眼瞧到一旁的楊墨,便也不再多言,只寬慰了她幾句,又轉身對楊墨說道:“不管日後如何,心兒現今還是你楊墨的妻子,楊家的二奶奶,你可要好生待她,萬萬不能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楊墨忙點頭應了,沈青正還想再多幾句,可瞧到心兒面色蒼白,他才作罷,只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楊墨送走了他後,正要轉身回海棠苑,便聽到有小丫鬟說道:“老夫人請二爺過去。”楊墨無法,只得隨着那小丫鬟去了。

心兒呆呆坐在屋內,楊老夫人執意讓自己離了楊府,而父親沈青正又不能幫自己洗脫這嫌疑,這麼看來,自己終還是要揹着這“毒婦”的惡名離了楊家。可離了這裡,自己又會怎樣?犯了七出被休出夫家,自己日後又該如何?

她正想着,忽瞧到屋內一亮,原來是綠果點了燈燭,她這才瞧到,原來已到了傍晚,她忽想到楊墨去送了沈青正後便再沒回來,她便喚了木棉來,想讓她去外面瞧瞧。

木棉應了聲正要出去,便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衆人當是楊墨回來了,忙迎了出去,卻瞧到正是夫人王氏帶了丫鬟走了進來。

心兒忙將她迎了進來,問道:“母親如何來了?”

王氏屏退了屋內衆人,輕輕拉了她的手說道:“不知墨兒在老夫人面前說了什麼,老夫人今日又發了火,還命人將墨兒關在書房內,不許他再回到海棠苑內。”

心兒一怔,喃喃說道:“難怪二爺至今還沒回來。”

王氏忍不住落下淚來,說道:“心兒,母親不能將你留在楊家,是母親無能。”

心兒搖了搖頭,說道:“母親,心兒自小便沒了爹孃,嫁到楊家後,父親、母親把心兒當親閨女一樣看,心兒也把父親、母親當做心兒的爹孃,心兒不孝,日後不能在父親、母親身邊盡孝,還望母親不要怪罪心兒。”

王氏聞言,更加不忍,伸手將心兒攬入懷中,婆媳二人抱頭痛哭。直到入夜時分,王氏才萬分不捨地站起身來,說道:“心兒,終是我們楊家對不住你,還望你日後不要怨恨墨兒,他、他心裡也有說不出的苦楚來。”

心兒咬着嘴脣,點了點頭,說道:“心兒明白,心兒不會怪二爺,若是祖母苦苦相逼,二爺也不會置之不理。”

王氏又忍不住哭了一番,衆丫鬟纔將她扶了回去。

心兒望着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心中也空了起來,她轉過身,望着屋內的熟悉的陳設,眼淚終一滴滴落了下來。

綠果瞧到了,忙上前扶了她,說道:“小姐,還是早些歇下吧。”

心兒望着她,又落下淚來,說道:“這一年多來,磕磕絆絆、吵吵鬧鬧,終與二爺隔閡盡消,卻不想老夫人竟仍算計着我,瞧我出了楊家她才安心。究竟是我做錯了什麼?老天竟如此待我!”

綠果也落下淚來,安慰她說道:“小姐沒有錯,錯便錯在老天沒長眼,楊家老夫人心腸太狠。”

心兒愈發傷心起來,索性抱着綠果失聲痛哭起來。綠果也跟着哭了起來,主僕二人的哭聲在海棠苑響起,院內的小丫鬟聽到了,都不由得輕輕嘆着氣。

一連幾日,心兒都躺在牀榻上,心中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楊老夫人竟不惜舍了香蘭與她腹中的孩兒,而要將自己趕出楊府,她究竟打得是什麼算盤?

她又想到了楊墨,自己出了楊府,便離了這是非之地、離了楊老夫人的掌控,而他卻仍被她緊緊攥在手中。心兒不由得心痛了起來,他被關在書房,是否和自己一樣徹夜難寐?若是他知曉這一切都是最疼愛他的祖母所爲,他又該做何感想。

綠果瞧到她從牀上下來了,忙上前扶了她,心兒便說道:“我們到院子裡瞧瞧吧,想來不出幾日,我們也該離了這院子了。”綠果點點頭,輕輕扶她出了房門。

正值五月,初夏的陽光灑在院子中,心兒卻覺得有些刺眼,她不由得伸手執了團扇遮了眼睛。綠果忙扶她在院內樹蔭下的石墩上坐了下來,心兒擡頭望着院內的海棠花不知何時已經開敗,昨夜風疾,樹下落了不少粉白的花朵來。

她又想到楊墨來,若是他瞧到這地上的殘花,定會皺起眉,忙命丫鬟們清理乾淨,如今他不在這院子裡,丫鬟們也偷懶了。

她正想着,便瞧到兩個小丫鬟一身素服麻縞,一面低頭說着話一面走進院子裡。只聽其中一個丫鬟說道:“可算是將姨娘發送了去了,再哭下去,我這嗓子也要哭啞了。”

另一個小丫鬟附和道:“姐姐說得一點沒錯,日日在靈前的,不過就杜若姨娘和我們幾個而已。姨娘這喪事瞧着隆重,可誰都知道,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罷了。”

那小丫鬟也點點頭,嘆道:“姨娘也是個可憐的,活着時雖說受老夫人疼愛,還爲二爺懷了身孕,可人死之後呢?老夫人病着、二爺也被關在了書房,老爺、夫人自不會去靈前,大奶奶有了身孕又忌諱這個,算來算去,倒只有大爺還算得上是有心了,還曾去姨娘的棺材前哭過一次。”

一旁的小丫鬟也點了點頭,說道:“還有我們這位二奶奶,被關在這院子裡,這些日子更是連人都不見了,更別說是去送送姨娘了。”

綠果聽到她們說到心兒,恐她們又說出什麼不適宜的話來,忙輕輕咳了一聲。二人聞聲擡頭瞧到心兒正坐在不遠處的石墩上,忙上前行了禮,小心叫了聲:“二奶奶。”

心兒仍望着那海棠樹,說道:“若是有空,將那海棠樹下的落花掃了去吧,二爺最不喜瞧到這些殘亂的東西了。”

那兩個小丫鬟互相瞧了一眼,點頭應了,便忙去了。

心兒瞧她們拿了掃帚來掃地上的殘花,那粉白的花瓣裹了泥土,更有種說不出的淒涼來。心兒不忍再看下去,便站起身來,往屋內走去。

還未走幾步,便瞧到丫鬟木棉急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心兒瞧到她臉上帶了淚,便問道:“木棉,發生了什麼事?”

木棉望着她,又落下淚來,輕聲說道:“奴婢方纔聽老夫人院子裡的丫鬟說,老夫人已經發了話,明日、明日……”說到這裡,她哭得說不下去了。

綠果也急了起來,忙問道:“木棉姐姐,明日究竟要如何?”

木棉望了望綠果,又望着心兒,泣道:“明日,老夫人便要將二奶奶休出楊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