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孫茯苓“依計行事”地去後,徐荷書就又陷入了逍遙而無目的的日子裡。只是又至黃河,實在有緣。有緣千里來相會,說的真沒錯。她不敢去本縣縣城。因爲怕見到某些人。靜中思變,她決定去鄰縣的閒閒家走一趟,看看她和她的家人如何了。
記得當時,嶽大媽跟她說過,大女兒閒閒已經定親,今年臘八就出嫁。男方是親戚村子裡一個二十歲的盧姓小夥子,自小都見過的,彼此很中意。她們談這些話的時候,險些被那殺手|淫辱的閒閒,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平定着自己驚悸的心。
說起來,徐荷書自己都是有些驚悸的,她仍記得那殺手將她的劍插入自己胸膛時的表情,帶着笑,一點也不怕,彷彿不是去死,而是去永久地生。
走走停停,她在這個夜晚走到了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正逢着一片廣袤的樹林。她只好於其中穿行,否則要繞很遠的路。
白花在馬上的小籃裡早已睡熟。她自己也睏倦極了。
忽然,她發現前方的地上隱隱約約有人躺着。再走近一些,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原來是三個血流滿地的人。
徐荷書連忙下馬察看。
三個人氣息全無,身體也已經涼了。看傷口,是被人用刀殺死的,他們各自身上也有兵器。如此看來,這只是一場江湖仇殺?在黑暗中,她又看了一遍三個屍體,卻發現其中一張臉是熟悉的:李有理。
李有理死了。逃來逃去終於還是罪有應得地死了。徐荷書心情釋然,縱然不曉得這三個人遇上了什麼事什麼人,但也知道殺李有理的人至少立了一樁功德。
在樹林的另一端,苑桃悲憤得幾乎再度昏過去。剛纔,厲寧與李有理的對話,她聽到了。她也知道,厲寧殺了那三個想要對她不軌的人。但由此知道的一些秘密,讓她如聞晴天霹靂半天回不過神來。
原來,婆婆的死是那天夜裡被厲寧謀害的,李有理從獄中逃脫,也是厲寧背地裡放走的。他做這一切,卻是爲了她……
“厲寧,”苑桃聲音有些顫抖,“你若還是個人,現在就跟我回去,向衙門自首……”
厲寧只狠狠地說:“不可能。”
此時的他令她感到非常陌生,彷彿已經不是她日常所見的那個人。“那麼,你放開我……”
“不、可、能。”如今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她了。
苑桃忍不住哭了。“爲什麼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未哥知道了……你還有何臉面做人!”
提到謝未,彷彿是刺激了剛剛結果三條人命的他:“哈,我哪裡還是人!只要與你在一起,我做個畜生蟲豸又何妨!”
苑桃被他摟着牽着走,纖腰被他的手臂勒得發痛。“厲寧你不要這樣,我自己走得動。”
厲寧撥開臉上凌亂得如同兇犯的頭髮,忽然溫柔地道:“桃桃,我喜歡你好多年,你能不能可憐我這一回?謝未,他,他不喜歡你!嫁給他,你不會有幸福的。你離開他,嫁給我好嗎?我會全心全意對你,照顧你保護你,永遠也不離開你。好嗎,你說?”
這些話,苑桃只在乎“他不喜歡你”這句,臉上已是淚如雨流。“可是我愛他!”
厲寧微笑:“你也會愛上我。”
“你不要癡心妄想。我已經嫁給小未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有辦法讓你愛上我。”
苑桃這時恐懼得厲害,明知這是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不會有人,也想呼救
求得一線生機。
“你要喊?你喊,這件事可就傳出去了。你的清白也完了。”厲寧的聲音帶着殘酷的笑意,臉上更是被這種笑意扭曲得令人作嘔。
苑桃柔弱的體態與帶淚的玉容近在咫尺,在幽暗中楚楚可憐,只等着他去侵犯一般。
他要侵犯。
苑桃在幾乎窒息的狀態下奮力呼喊,掙扎。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方,會有誰來救她?沒有人,會不會有偶然過往的神鬼?
這真是個神不知鬼不覺的絕佳際遇。
不料,身後忽然出現一個沉悶而平靜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厲寧幾乎軟倒在地。他立即機警地拔刀戒備。這個人,一身黑衣,身材精壯,看不清長相,但卻看得到他額角一道斜斜的傷痕。
“你是誰!”
黑衣人彷彿沒聽見他的話:“想要女人?”
“這是我的私事。請你走開。”厲寧難得還能這麼鎮定。
“和我以前一樣蠢。”黑衣人冷冷地說,“用這種辦法是得不到女人的。”
苑桃哭泣着從地上爬起來,躲到黑衣人的身後去,在她看來,這個神秘的黑衣人就是天降的救星。
厲寧急了。揮刀而上。
黑衣人用劍。刀劍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音,也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厲寧急中求穩,黑衣人好整以暇,幾個回合下來,刀不敵劍,被砍作兩截,撲的一聲掉落在枯葉上。
黑衣人的劍架在厲寧的脖子上。
“別殺他!”苑桃失聲喊道。
“不殺他?”黑衣人似乎有點好奇,愣了一下,“好,那就不殺他。”
這種情況下,厲寧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撲過來,要搶苑桃。“跟我走!”
黑衣人不耐地將劍一推,刺進了他的右臂。厲寧掙開這劍,左手去拉苑桃。黑衣人再刺他左臂。兩臂鮮血直流,厲寧痛得再使不出一點力氣。
苑桃哭道:“你快走吧!我不想看你死在這裡!”說着,自己向黑衣人道一聲謝,向不遠處的平野上發足跑去。
黑衣人望着她遠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今天會是個好日子,他不打算殺人。厲寧忍着痛,踉踉蹌蹌去追苑桃。他也由他去。
天已經亮了。徐荷書躺在一棵大樹下睡了兩個時辰,醒來了。身旁的小籃裡,白花早已睜開了充滿精神的黑眼睛,他站在籃子裡,一看見徐荷書醒來,小臉上就綻放出了乖巧而燦爛的笑。
“白花,餓了麼?”
白花卻晃着手在籃子裡走了兩步。徐荷書慌忙去扶他,再走籃子可就翻了。咦,不對,白花是在走路啊!白花會走路了?
她把這孩子抱出來,放在平地上站好,然後自己後退幾步。白花望着她,笑嘻嘻地、很小心地、搖搖晃晃地邁開步子朝她奔去。白花會走路了!
每個孩子都有這樣的過程,不足爲奇。但對於徐荷書來說,親眼見證這個朝夕與自己相處的孩子長大了一點,那種歡喜和欣慰竟無法言喻。也許,爲人母親的心情就是這樣的?
她打算去岳家,還打算向崔大媽請教一些育兒問題。比如,白花常常吃手指,該怎麼辦?白花睡覺時愛撓臉撓得一臉都是指甲劃痕,該怎麼辦?
行在路上,露水半乾,陽光明媚。村夫五六個,孩童三兩行。時節是秋天了,到處一片繁榮與蕭索的交接景象。徐荷書來到了這個逢着集會的小鎮。
見到這麼
多的人和花花綠綠的東西,白花很興奮。
徐荷書也愛這景象,左右張望着。在張望中,她突然發現一個同樣騎馬的黑衣男子從旁邊經過,並回頭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
她吃了一驚。雖然這樣一張刀疤臉,她是沒有見過的。但這人的眼神怎麼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咚……咚咚……”突然幾聲槍響,緊接着傳來一陣嗩吶鑼鼓之聲,奏的是鸞鳳和鳴的喜樂。徐荷書擡頭眺望,只見前方披紅搭掛的來了一對迎親隊伍。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呢。
行人讓在兩旁,一邊踮着腳張望新郎官一邊對這門親事議論紛。隊伍走得近了,徐荷書看到新郎官騎馬走在頭裡,八字眉,小眼睛,有些靦腆地笑着。“這模樣算不上醜,可也算不上俊……”“哎呀,可惜看不到轎子裡的新娘子長啥樣……”“別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吧?”
徐荷書在人羣中聽到這些議論,禁不住笑了。這時,她又看到了那黑衣人。一手緊緊握着劍柄,一手緊緊勒着馬繮繩,專心致志地望着那頂花轎……
徐荷書有種不良的預感。
黑衣人忽然放了繮繩,將馬一拍,同時自己蹬鞍騰身躍起,那馬便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很快就超過了迎親隊伍。黑衣人已躍至花轎前面,飛起兩腳將兩名轎伕踢翻,轎子一下子傾斜下來,他一把撕下轎簾,把手一伸,將裡面茫然不知何事的新娘攬在懷裡,再一蹬轎把,大步越出迎親隊伍外面,然後開始飛奔。有一兩個反應敏捷的想攔住這人,卻被他拳腳打翻在地。轎伕、喜娘、新郎官一行十幾人,剛明白過來是遇着半路搶親的強盜了,那黑衣人已挾着新娘子騎上了在前路等待着的馬……
“天呀,搶人了!快抓強盜啊!”
“快去報官……”
“追啊快追!天殺的!光天化日搶新娘子……”
街道上趕集、看娶親的人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登時炸了鍋。
“閒閒啊……”人羣中一個送親的女人哭了起來。徐荷書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抱緊了白花,衝出重重障礙的人羣,策馬向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新娘子是嶽閒閒。黑衣人正是那個當時已經死了的殺手。
閒閒生平沒騎過馬,此時只覺得耳邊風呼呼地吹,兩邊的房子樹木飛快地向後退。她已不再掙扎。這個將她擄來的男子在身後緊緊地抱着她,並在她耳邊低聲而熱切地叫:“閒閒,閒閒,我來了……”
她忽然想哭。這種感覺她還記得。這個聲音她還記得。這個人她也還記得。只是……
她回過臉來看看他。是的,縱然有那道從額頂延伸至太陽穴的傷疤,她也認得出來,這張臉是他無疑。
他沒有死。他又來了。自己又落入了他手裡!
經過那一晚,她的心就變成了被碾碎的石頭:雖然還是硬的,但已經碎了;雖然已經碎了,但也還是硬的。父母和盧家商議,將本定在臘八的婚期提前。她在這幾十天裡就日日想着、等着、盼着,也怕着,苦着。
至於是不是真的期待出嫁的那一天,她自己不清楚。至於回想那晚的事那晚的人,她不但是恨和怕,也不解於那人臨死時的話語和神情。就像一個危險的噩夢。她得不到安慰而又無法擺脫。
她的眼淚落在殺手的手上。
“你又哭了……”他笑笑地說,“你捨不得那哭喪臉的小子?”
閒閒咬牙切齒地道:“我哭你爲什麼沒有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