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點過去, 天邊泛白, 慢慢的亮了起來, 不用再掌燈舉火把, 現場一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街巷傳來人聲, 匆匆走動的,買賣早點的, 車馬鞭響, 人們腳步, 開啓了一天的熱鬧序曲。
小院內卻一片寂靜。
所有人彷彿不知疲倦,沒有一個累的,困的, 打哈欠的,有些人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直直盯着深坑。碳火已經全熄,酒醋味淡, 眼看着裡面涼下來了,應該……差不多了?
又等了一會兒,天光大亮。宋採唐微微擡頭,眯眼看着金色燦爛陽光,心中滿意。
今日的晴朗,正好。
“可以了,擡出來吧。”
衆人一直等着這個聲音, 瞬間精神, 根本不用誰催促, 動作輕快的,小心的把坑中屍骨取了出來。
拍灰,去掉竹蓆,裹屍棉被等物,屍骨再一次放到停屍臺。
大家睜大眼睛仔細看,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白骨還是之前那副白骨,只溫度熱了又涼,跟以前並無區別啊。
趙摯三人也上前仔細看過,同樣沒發現太多。
祁言有點着急:“唐唐,這……能驗了麼?”
還是得需要再做點什麼別的?
宋採唐點了點頭:“可以。”
“我看着跟以前沒什麼不同啊……”
“不一樣的,”宋採唐看着停屍臺上的白骨,眼梢微垂,神情極爲認真,“蒸骨之法可檢驗骨傷,若爲生前骨傷,骨節上會有紅色紋路,淡淡血蔭,骨頭若有斷損,接續處定有血暈——死後造成的骨斷骨碎,一定無此表徵。”
祁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可他睜大眼睛仔細低頭看,眼珠定住,真的十分認真了,還是看不出太多區別,急的抓耳撓腮。
宋採唐將屍身重新看了一遍,擡頭看天色。
蒸骨所用時間頗長,這一放一蒸一起,陽光已經大盛。
她轉頭吩咐丫鬟青巧:“取紅油紙傘來。”
在場衆人都懵了,啥?要打傘?
這沒陰天也沒下雨的,打什麼傘?雖說陽光很大,但還是春寒料峭啊,一點也不曬!這宋姑娘……之前沒聽說過,是個矯情的人啊?
宋採唐沒管別人心裡怎麼想,接過紅色油紙傘,纖纖素手推着傘骨,將十二骨紙傘撐開。
素指滑木柄,紅傘遮綠鬢。正好今日她穿的又是素色襦裙,顏色搭配絕佳,美人執傘,明眸含波,眉眼如畫,畫面可謂美極。
怎麼看都似翩翩仙子,不像驗屍驗骨。
祁言和衆人一樣,不明所以,感覺今天好像腦子忘了帶,渾渾沌沌懵的不行。
直到宋採唐手中紅油紙傘,隔斷陽光,遮在了屍骨之上。
“看,看見了!”
祁言眼睛突然瞪大,抓住趙摯的衣服使勁晃,差點把趙摯一條袖子生生扯下來:“摯哥你看!”
趙摯不可能錯過宋採唐的半點動作,宋採唐請他幫忙挖坑蒸骨,他便猜到是一種驗屍方法,屍骨蒸後擡出,肉眼看不出太多變化,他和所有人一樣不理解,卻從未有任何失敗懷疑,他猜還有別的,卻沒想到,竟是傘。
他視線一直跟隨着宋採唐,甚至比祁言還早,看到了白骨上的變化。
“有了有了!”
“真的!我也看到了!”
“這骨頭這麼蒸一蒸,就能驗了?宋姑娘簡直神乎其技!”
……
在場的其他人也幾乎全部看到了,白骨上面,有紅潤的紋路,淡淡的血蔭,痕跡並不十分誇張,但只要看到,就不會忽視。
而這些痕跡,幾乎遍佈整具白骨!
趙摯微微眯了眼。
溫元思也不明白宋採唐的驗骨之法爲何如此神奇,但能驗出來,於破案就是大大的幫助,他關注的是一點:“周身痕跡遍佈,死者生前受了很多傷啊。”
祁言眼眶又紅了,狠狠捏着拳:“他被人虐待了!”
若這是他的小叔叔……
宋採唐隨手將紅油紙傘遞給趙摯,讓他幫忙撐着,自己則微微傾身,仔細看着白骨上血蔭。
慢慢的,她眯了眼,看向祁言:“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小叔叔景言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只是天性開朗,樂善好施,性格善良。”
“是……我小叔叔性格真的很好,街坊四鄰,方圓幾裡的人,沒有不誇他的,誰家但凡需要幫忙,只要叫他,他沒有不去的,”祁言嘴脣咬出了血腥味,“真的……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像他一樣的好人,也從未這樣全身心依靠信賴任何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歹毒兇手,這麼傷害他!”
趙摯輕輕搖了頭。
他知道,送他問的並不是這個。
但祁言正傷心,他沒立刻點明,而是看了眼宋採唐。
宋採唐有所察覺,側頭看他一眼,二人目光相觸,似有言語交流,十分默契。
他們彼此都懂,對方想的是什麼。
溫元思不落其後,也立刻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不在別的,只在‘普通平凡’四字!
“骨傷幾乎遍佈整具白骨,也就是說,死者生前傷痕累累,一般人不可能承受住——程度不及其六成時,可能就早死了。”
宋採唐點點頭,看向祁言,神情認真:“要麼,這死者不是景言,而是身份不明的其他人;要麼,景言並非是你認爲的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他,不一般。”
空氣安靜,紅油紙傘隔住陽光,瀰漫於白骨周身的血蔭淡淡流淌,好似在訴說什麼。
“不管他捲進了什麼事件,爲什麼危險重重,別人對他必定是不依不饒的,他能撐這麼久,傷這麼重而不死,心中一定有信念。”
趙摯見過太多武人之死,略有感觸:“這是一個很頑強,也很倔強的人。”
溫元思若有所思:“誰在支撐他心中的力量?情愛,大義,還是親情?”
三人齊齊看向祁言,祁言垂了頭:“我小叔叔……父母早亡,與族人不親,身邊好像沒有什麼特別親密的朋友,亦無成親生子……”
感覺到對小叔叔瞭解甚少,他有些羞愧:“在我的印象裡,小叔叔真的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天大的事砸下來,也會樂呵呵的處理。”
宋採唐長眉微蹙:“那他平日裡做什麼?總得有個營生吧?”
祁言:“他會釀酒,味道很不錯,供給一些酒坊,有時也會賣給熟客老客,路遠就親自押送……”
“這裡的骨頭有些黑,”溫元思看到一點,指着喉部骨頭問,“死者這是中過毒麼?”
宋採唐:“有些像,但這毒痕跡只到這裡,絕非致命原因,他可能剛中毒,毒性尚未發作,就過世了。”
趙摯是武人,成長過程中打架打仗經歷的不少,對兵器很熟悉,看着看着,皺了眉:“死者生前面對的,並不只一個對手,至少十人以上。”
而且這些人,每一個都身懷絕技,不是省油的燈。
宋採唐點點頭,很是贊同。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習慣,看這幾處的傷痕走向,”宋採唐指着死者四肢留下的明顯痕跡,“有刀劈,有劍挑,切入角度力度皆不同,一定是不同的人。但這之後——不一樣了。”
宋採唐指着軀幹上幾處傷痕:“這些兵器襲來的方向,切入的角度非常相似,痕跡也大小同異——”
趙摯:“他被人夾擊,後逃亡,別人緊咬不放,到得最後,只一人與他交戰。”
這個人,就是兇手。
“不錯,致命傷的話——”宋採唐指着凹陷的左側胸骨,目有隱芒,“在這裡。”
死者肋骨折斷,胸骨破了個洞,斷處皆有紅潤血暈,是死前傷。
也就是說,死者經歷逃殺,渾身是傷,最後一擊到這裡,肋骨斷,胸骨陷,而這些骨頭保護的是心臟……
“心臟受傷,血竭而亡。”
“另,”宋採唐又言,“死者身體有多處骨折後成長的骨痂,無血蔭,數量至此,該是早年曾經受過嚴苛訓練。”
就差直說,死者是個非凡武者了。
祁言怔怔的:“我小叔叔……會武?”
“當然 。”趙摯毫不猶豫的頜首,“絕境逃殺,經歷過如此激烈的戰鬥,受這麼多傷,尚能不死,對方人數反而一點點減少,直至一人——”
“他本人實力,絕對不凡,高出對方很多。”
所以有個問題就很明顯了,溫元思十分懷疑:“屍雖是甘四娘埋的,但兇手,一定不是她吧?”
怎麼看,那都只是一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若是來歷不明,受過特殊訓練,有組織的武人,或會習江湖秘法遮掩會武跡象,”趙摯沉吟片刻,冷靜開口,“這次的案子不一般,牽扯甚深,我雖不覺得甘四娘會武,也不敢隨便定論。”
宋採唐卻搖了搖頭:“兇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幾人齊齊轉頭看她。
宋採唐目光清澈,語音篤定:“甘四娘有沒有武功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不是身懷蠻力之人。”
“此前我們與她在欒澤盧光宗案中有過接觸,一度她情緒很不受控,”宋採唐曾攙扶,或者說,試圖阻止過她做一些動作,“她的力氣並不很大。”
“武功或許可以隱藏,天生大力,在情緒激動時不可能隱藏得住,而造成屍體死因的兇手,力氣一定很大。”
宋採唐手指指向屍骨上折斷的肋骨有凹陷的胸骨,不用說,大家就明白了。
人的骨頭和其堅硬,死者又會武,不可能不擋,能造成這樣的傷,兇手力氣不可能小。
所以這兇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而且這兇器好像有點特殊……我之前就覺得不一般,現在看的更清楚了。”宋採唐把凹陷碎掉的骨片小心撿起,拼出,“你們看。”
祁言揉揉眼,沒看出什麼端倪,溫元思對兵器瞭解不深,而且骨頭上痕跡太淺,他着實無法猜測。
趙摯看骨頭上的傷,沒看出來,但看宋採唐拼出的這個,慢慢皺了眉。
“帶尖,或者是帶棱,很密集,個頭卻不大……”
是什麼呢?
祁言眨眨眼:“帶尖的,密集的,重擊力度還這麼大……流星錘?”
“不,”趙摯搖了搖頭,“這個兵器切面比流星錘小很多。”
宋採唐眨眨眼:“那是小號的流星錘?”
趙摯怔住了。
慢慢的,他看着宋採唐,笑出了聲,好像在說:你真可愛。
難得犯回傻,傻的這麼可愛。
小號的流星錘是什麼東西?小孩子玩的麼?
宋採唐大概也知道自己一時腦抽了,默默看別處。
“我感覺,應該是狼牙棒。”
趙摯如此猜測,還有別的原因:“流星錘適合遠距離攻擊,進站反倒掣肘,觀死者身上痕跡,最後近戰傷痕不少,狼牙棒方便很多,且大小合適,比如這個傷,兇手當時一定站在死者左側後半步,以這樣的角度攻擊——”
不好說清,趙摯乾脆自己上身,演練了起來,還原打鬥現場。
他說的越細,越真實,祁言越不敢肯定死者身份,一切的一切,跟他印象裡的小叔叔相差太遠。
可若這不是小叔叔,又是誰呢?
甘四娘當時可是拿到了小叔叔的玉佩的!
“所以死者身份仍然是個大問題,”溫元思皺眉,“我們自己都不能肯定,回到汴梁,別人會更懷疑,這案子,更加難辦。”
趙摯也覺得是個麻煩:“這一點,必須要解決。”
越快越好。
可祁言提供不出更多的和屍骨匹配的東西……
祁言也很愧疚,用力發動腦筋,努力想,突然有了個想法:“滴血驗骨行不行!”
他看向宋採唐,眼睛裡都是希望的小星星:“我在一本奇聞野史裡見過,說父子滴血可以驗親,父死,兒滴血於其骨上,亦可以驗出親緣!”
一邊說着話,他還一拿出刀子,想往手指上劃:“可以用我的血!”
趙摯不太看好:“所以你是他爹還是他兒子?親緣太遠,怕是不行。”
祁言眼睛就暗了:“可景言父母早亡,也無兄弟姐妹……”
宋採唐看着他都快哭了:“我有辦法。”
祁言差點撲過去,被趙摯架住了。
他特別委屈,巴巴的看着宋採唐 :“唐唐……”
被趙摯狠狠一掐胳膊,立刻消了聲。
“滴血驗骨怕是不行,”宋採唐心裡想着大概率,包括滴血認親,雖然有一定機率,但並不太科學,結果不是那麼準確,但她會另一種辦法,“我可做顱骨復原。”
“顱骨……復原?”祁言重複了兩遍,才明白宋採唐的意思,看向趙摯:“我沒聽說吧,她難道在說……復原頭顱,死人相貌?”
趙摯雖也震驚,還是板的住的,驕傲頜首:“你聽的沒錯。”
祁言:……
那會的又不是你,你驕傲個什麼勁?
溫元思也很意外,看向宋採唐的眼睛裡滿是驚喜:“你真的會?”
“我可根據顱骨形狀特點,結合其它特徵,做出死者相貌,”宋採唐之前做過,略有心得,“只是需要很多時間。”
祁言立刻跳起來:“那你去做!其它的交給我們!”
宋採唐看向趙摯和溫元思。
這兩人也是前所未有的異口同聲:“你只管去,其它的事,有我們。”
宋採唐便不矯情:“那我整理好屍檢格目,這邊一切便都不管了?”
趙摯:“好。”
“我還需要一間安靜房間,不可打擾。”宋採唐想了想,“還有石膏和橡膠軟泥……”想了想,這些東西古代應該沒有,但可以找類似材料,“一個懂泥土的人。”
“我給你辦!”祁言拍胸脯,“伺候的人也給你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