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有事耽擱, 關清又遞來信兒,她要同祖母去串個小門,不在家, 讓宋採唐晚回去幾天, 宋採唐就心安理得的在天華寺又住了幾日。
離開天華寺前,她細細抄錄了自己的驗屍格目, 認真回看, 看有沒有什麼錯漏,哪裡沒想到, 哪處可以注意精進,下一回表現的更好。
這番舉止很正常, 沒哪裡不對,可她進行這個動作的時間是在夜裡。
森森暗夜,無星無月,伸手不見五指, 窗內一盞燭光如豆, 她穿着純白衫袍,白玉的臉在燭光下明明暗暗, 嘴裡還念念有聲,說着什麼刀在這裡下好像更好,取胃時需要注意這個那個……
鬧鬼的聲音, 就這麼傳了出來。
還是個好嗜人五臟的厲鬼!
得虧這裡是佛門地盤, 惡鬼進來必受鎮壓, 沒出什麼事, 沒見那女鬼都沒流血,哪哪都正常麼?
但凡換了別處,一準人們被她撕着吃了!
宋採唐聽到後哭笑不得,卻也有意收斂了自己的動作。與驗屍有關的學習工作,儘量都安排在白天,夜醒的話……就看書吧。
總不會再嚇到人。
宋採唐夜醒成習慣,趙摯每晚不睡覺,浪成空中飛人似乎也是習慣。
幾次水潭附近相遇,慢慢的,趙摯提防這個也成了習慣,每夜都會去水潭看一看,見着宋採唐就沒好臉,把人趕回房間。如果宋採唐表現很乖,沒有去水潭的話,他就會送份小禮物。
他的小禮物種類很單一,沒別的,就是吃的。
鴨脖肉脯醬豬蹄,點心乾果棕子糖,時令水果或清湯甜水,不拘哪一種,碰着什麼買什麼,帶給宋採唐。
宋採唐懷疑每天趙摯都買了東西的,她要去了水潭,趙摯就不高興,扔了不給她,沒去,纔會有獎勵。
這舉動單純直白,一點也不像心眼多的大男人。
不過吃人嘴短,宋採唐就不發表意見了,唯一的遺憾就是,她多吃了這麼多東西,身上還是沒長几兩肉。
對此,青巧比她更遺憾。
“篤篤——”
窗子被輕聲叩響。
宋採唐頭都不用擡,就知道是趙摯來了。
這一次,趙摯扔來了一袋味道很香甜的瓜子。
宋採唐一聞,眼睛就彎了起來,光憑這味道,也知道一定好吃!
“你助我破案,我送你幾日吃食,算是小小答謝,今天我忙,簡單了些,你挑理也沒用。”趙摯酷酷的倚着窗邊,“我要走了,到了明天,連瓜子都不會再有了。”
他要走,宋採唐一點也不驚訝,觀他的性格,行事風格,也知道他身上事情很多,不多他也會自己找,天華寺的案子已破,這裡已經沒有停留的理由。
她只是挑起長眉,狀似不滿的調侃了一句:“我助你破案,你買點吃食就算了?”
趙摯皺了眉:“你是不是女人?”
宋採唐長眉揚起更高:“嗯?”
“一點都不會多愁善感——”說着話,趙摯似乎領會了什麼,眼梢眯起弧度變的危險,“你盼着我走?”
宋採唐指尖敲敲桌子:“你這樣轉移話題就卑鄙了啊,真的只有瓜子?”
趙摯臉一黑,大手一伸,直接把瓜子搶了回來:“瓜子也沒了。”
宋採唐:……
說她不像女人,他這樣就像男人了?
有錢有勢有脾氣,什麼都不缺,小氣的跟她搶一包瓜子?
宋採唐對上趙摯凌厲兇悍,在她看來卻並不可怕的眼神,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塊從葛氏那裡搜出來,雲念瑤的玉牌,現在在你手裡吧。”
話題突然瓜子轉到了正事,趙摯並沒有很快答話,面上越發黑沉,目光更加兇惡,似乎想咬誰一口似的。
“在我這裡,怎麼?”
宋採唐緩緩垂眸:“那日你將玉牌扔在葛氏面前,速度太快,我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我確定,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孔。”
“日光照耀下,那個孔洞與旁邊顏色有很大差別,角度問題,可能只我一個人看到了……趙觀察使,那玉牌裡,有機關吧?”
她目光太過清澈,太過明亮,趙摯眯了眼,沒否認。
沒否認,就是默認。
宋採唐指尖微微捻動了下。
有機關,就有東西。
看趙摯這樣子,東西應該被他拿到手了。
那玉牌是雲念瑤從汴梁帶來,雲老爺子用老坑玉種請人精心雕刻而成的,哪哪都精緻,渾然一體,若非她角度正好,不可能發現異樣。
然機關之密,普通人看不出來,趙摯這種身經百戰,有過很多經驗的人,肯定能找到。
現在機關不重要,重要的是裡面的東西。
雲念瑤有求於安撫使盧光宗,除了雲老爺子的事,還有一樣:懂得鑑別筆跡的書畫大家。
那封密信,一定存在,案發到現在都沒找到,玉牌上又發現了機關,說明了什麼?
密信在玉牌裡!
玉牌落到趙摯手上,那麼密信也一定是到了他手上!
與謀逆案有關的東西,宋採唐並沒心思沾惹,朝堂離她太遠,她也管不了,她說這個,一是對趙摯表現出信任,二也是在提醒。
雖然那日情況特殊,她覺得只她一人看到了,但萬一呢?
這個東西,要不要過過官府,要不要告訴李刺史張府尹溫元思知道?
趙摯沒對這個話題發表任何意見,只說了一句:“很久沒下雨了。”
宋採唐:“嗯?”
“今年天時不好,有老農預言,將有糧災。”
趙摯將瓜子重新拋到宋採唐懷裡:“你讓你家少賣點糧,你也少操點心,驗屍破案行,別的少管太多。”
說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的隨意擺手:“宋採唐,後會有期。”
這樣子……算是接沒接受自己的提醒呢?
夜色太沉,黑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宋採唐怔了半晌,覺得趙摯應該是領會她的意思了。
畢竟提醒她‘少管太多’了不是麼?
事涉謀逆,太敏感,也太難辦,避嫌是應該,可她隱隱有種感覺,她應該會和這些東西再相遇。
剝開一顆瓜子,清香脆爽的感覺充滿整個口腔,這瓜子真的很好吃,好像還是新炒出來的,帶着淡淡的煙火氣息。
和趙摯的分別,一點傷感都沒有,手邊有溫熱清茶,有爽口瓜子,有柔亮燭光,有淡淡書香,宋採唐覺得這個夜很溫暖,太適合獨處,趙摯走的很好啊……
與溫元思道別,倒有些感想。
這位通判大人太優雅,太君子,就像暖洋洋的太陽,時時溫暖他人,處處體貼周到,難得的是這並不只針對宋採唐,他對所有人都這樣。
在封建男權社會裡,這是一種多麼好的品質。
宋採唐扶着李老夫人上馬車時,差點嘆口氣出來。
李老夫人以爲她喜歡這裡,笑眯眯拍着她的手:“下回禮佛,我再帶你來呀。”
宋採唐微笑:“好。”
馬車徐徐前行,很快走過主道,越過各種佛殿,到了山門。
山門前有兩條路,一條供馬車走,平坦寬闊,一條是略窄石階,一階階蜿蜒往下,看不到底,很多禮佛之人爲顯虔誠,並不走大路,而是一級級拾階而上,用自己的腳走過所有坎坷崎嶇。
兩條路往下是不一樣的,只這一段能互相看到。
宋採唐看到了一對母子。
從山底一階階走上來,非常非常累,母親額上滿是汗水,耳邊鬢髮都被打溼,略有些狼狽,可仍然能看出姝麗的好相貌,非常美,眼神也很柔軟,眉宇間藏有輕愁,三十多歲的婦人,還有股少女般我見猶憐的氣質,非常招眼。
兒子大概十四歲,個子抽條,非常瘦,神情也似乎藏着不滿,看來和母親不一樣,他並不喜歡來這裡,或者說,他並不信佛。
“唐唐看什麼呢?”
李老夫人好奇的問。
宋採唐將車簾放下:“沒什麼。”
……
宋採唐將由李老夫人親自送回家,這話一傳回來,關家相當熱鬧,很多帖子遞到門前,各種試探。
擅長經營圈子的人沒幾個嗅覺不敏銳的,李老夫人是誰?那是在汴梁創造過傳奇,擁有諸多人脈資源的厲害人物!哪怕宋採唐做的是賤行,只要能巴到李老夫人,就是條路子!
張氏忙的不行,卻也神清氣爽,她想到了更多利用宋採唐的法子……
關蓉蓉卻各種嫉妒不爽,臉色十分難看。
張氏嘆了口氣,把女兒招到身邊,細言教導:“你是不是覺得宋採唐蓋過了你的風頭名聲,不高興?”
關蓉蓉哼了一聲:“她算哪根蔥!爹孃死絕寄人籬下,還只會碰死人!誰會不高興她!”
“傻孩子。”張氏輕柔的撫着關蓉蓉的發,“你那個閨中朋友,付秀秀,爲什麼會肖想溫大人,你可知道?”
關蓉蓉的臉就紅了:“溫大人優雅君子,氣派非常……”
“錯,是她付家有當官的,門庭雖不夠,但溫元思無父無母,也不是全沒缺點,努力一下或許有機會。”關氏看着關蓉蓉,“你卻從來不會,爲什麼?是因爲溫大人不夠優秀麼?”
關蓉蓉急急擺手:“怎會?溫大人最優秀了……”
說着話,關蓉蓉明白了,溫元思相貌俊秀,優雅如竹,幾乎是所有欒澤未定親姑娘們的心上人,她不是覺得他不優秀,是根本不敢想。
她的出身差太多,肖想只會讓自己痛苦,所以不敢。
可她娘說這個的意思是……
“好東西,誰都想要,以前,你沒機會,現在,有了。”張氏目光微閃,指了指宋採唐院子的方向,“付秀秀能想的東西,我女兒也能。”
關蓉蓉的心一下子顫起來了,腦門瞬間見汗:“可聽說溫大人對宋採唐關心有加……”
“又犯傻了,”張氏搖搖頭,“溫大人是通判,用得着仵作,宋採唐有這點本事,他想用,自然要關心,但婚嫁,不可能。李老夫人心再大,也不會聘一個賤籍仵作做孫媳。”
張氏看着關蓉蓉,語重心長:“宋採唐是仵作,纔有機會接觸官員,當她不再是仵作,現在所有,就會全部失去。可不管她是誰,只要幹過這個,就不可能擡頭,但是你,不一樣。”
“蓉蓉,你是宋採唐的姐姐,宋採唐擁有機會,你就擁有了橋樑,只要在這段時間努力,就能嫁到高處。宋採唐只是現在風光,日後……呵呵。”
“該怎麼做,你現在懂了麼?”
關蓉蓉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張氏的本事她沒全部學到手,但說起婚嫁,說起利益關係,她也是懂的,並不會害羞。
之前,溫元思這樣的人,她不敢想,現在……一顆心像澆了油,風一起就有大火燃起。
如果那個人能是她的……
她臉龐緋紅,牙齒咬着下脣:“孃的意思是……現在先不爲難宋採唐,好好拉攏,讓她爲咱們做點事?”
“宋採唐是我外甥女,我疼愛她還不及,何曾爲難過?”張氏微笑着看關蓉蓉,“娘是說你,接下去該用點什麼眼色,怎麼像親姐姐一樣對待宋採唐,怎麼在各夫人面前好好表現,讓所有人看到你這個關家二小姐,好好踩着這塊石頭,望一望上頭的風景,最好給自己找塊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關蓉蓉眸底閃耀着火花:“娘放心,她回來,我親自去大門迎她!”
張氏拍了拍女兒的手,笑容更溫柔了。
話雖這麼說,但若宋採唐能吸引更高層次的人,帶來更大的利益,她也是不會手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