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摯突然出現, 身穿宗室常服, 瀟灑英貴,神采飛揚。
他本就五官俊美, 身材頎長筆直, 穿着這身衣服,從馬上躍下的那一瞬間,金黃衣帶翻飛, 肩上蟠龍似能飛出, 直衝九宵,耀眼的無法言說。
左修文當時就有點愣,不明白眼下場合是哪一點吸引了這位混世魔王, 更不明白趙摯接下來的話。
驅散人羣還街上太平安靜也就罷了, 問他對宋採唐的話以爲如何……
以爲如何?
當然是不如何!
官場,刑部,命案, 哪一樣是可以開玩笑的,哪一樣能允許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插手?
但這話……他敏感的覺得, 好像不能說。
趙摯問完問題, 紫金鞭一下下敲着掌心,看頻率越來越急,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煩。
左修文沒有更多的考慮時間, 只能順着心裡所想, 下意識道:“畢竟事關人命, 破案爲大, 理當慎重……”
趙摯手上紫金鞭陡停:“不按照你們這些‘大人物’的心意走,就是不慎重?”
左修文背心的汗都下來了,腰彎的更低:“下官絕非此意!”
“天下案件皆匯於刑部,刑部再有能力,也是獨木難撐,況且近來皇上有令,徹查往年懸案,刑部左支右絀,怕是難以承繼——”
趙摯微微傾身,湊近左修文,微笑:“左大人,咱們是不是不要太爲難同僚?”
一邊說着話,手中紫金鞭再次輕敲了起來。
左修文看着那鞭子跳動,似輕似重,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頭。
“郡王爺的意思是——”
“我?”趙摯踱着方步,紫金鞭指向宋採唐,“我覺得宋姑娘說的很對啊,我輩爲官爲民,當懂得體恤他人,替上官替同僚分憂,宋姑娘領本案仵作名,查驗屍身,給出驗屍格目襄助破案,大善!”
隨着大善兩個字說出口,他還迅速朝宋採唐眨了眼下。
宋採唐:……
趙摯力挺她,她很感激,但這一齣戲——會不會有點刻意浮誇?
左修文剛剛出來只是覺得門口鬧事堵路不太像話,本身不是刑部官員,自不敢貿然擔事:“可她——”
宋採唐當即道:“我此前一直在欒澤辦案,是官府造冊在內的仵作。”
左修文微微驚訝了一瞬,他是真沒看出來,這女人竟然真是仵作。
“你縱有經驗,卻在欒澤,不在汴梁,科屬不對,沒有此案主官調令——”
趙摯手上紫金鞭轉了個圈:“巧了,某剛剛升了個官,任御史臺監察御史,本案轄權,某正好有權調動。”
左修文:……
你都有直理管轄權了,想怎麼樣直接說不就行了,用得着這麼拐彎抹角,還坑他一出?
他斜着眼研究了趙摯一會兒,發現別人表演的意思好像是:我願意。
左修文看看他,再看看宋採唐,心內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瞧着宋姑娘不錯,有膽有謀有本事,比一堆大話滿天飛,遇到正經事就慫的歪瓜裂棗強多了,能幫上忙,就這麼決定了!”
趙摯把手裡紫金鞭轉出了花,決定下得極爲隨意。
左修文看了眼刑部大門:“刑部會不會不——”
趙摯手中鞭子刷一下揮出,安靜的抵在他肩頭:“不高光,讓他們來找我。”
說着話,他笑意斂起,眼梢微眯,眸底危險又鋒銳:“我知左大人當時就在案發現場,對案子很重視,不想交給別人,我也願意給左大人一個面子,好生查案,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攔——我可就不高興了。”
左修文心裡咯噔一聲。
趙摯這話,給足了尊重,但汴梁人誰不知道,這位是個混世魔王,何曾給過別人面子?這些話,他願意說,這個姿態,他願意擺,已經是個奇蹟。
怕是因爲現場有某個人在場……
左修文眼神溜了下宋採唐。
別人今天脾氣好,他還不答應,非得跟人對着幹,是嫌活得夠長嗎!
“是是,郡王爺說的是。”
宋採唐還是第一次見識到趙摯這個樣子,飛揚紈絝,霸道不講理,跟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卻又詭異的很適合他,很自然。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沒有看懂過趙摯。
她不知道趙摯怎麼知道這件事,又是怎麼正正好到這個時間過來,決定接管插手。李老夫人路子沒走通,她能想到辦法迂迴努力,可趙摯三下五除二把這件事解決,她很感激。
官場傾軋,利益分配與她無關,她只要能破案就好。
這一點她倒是很相信趙摯。溫元思處處周到,細膩無波間平息風浪,趙摯大刀闊斧,無畏無懼,胸有乾坤,二人行事方法不同,結果一向殊途同歸。
趙摯有能力做好一切。
鞭子給過,趙摯輕咳兩聲,送了一枚定心丸:“某之前爲觀察使,遊走四方,途經欒澤,宋姑娘的本事如何,某最清楚,剖屍檢驗一手,無人能及。左大人不怕焦慮,安心等結果便是。”
左修文能安心纔怪!
但話已至此,他除了‘安心’,除了‘郡王爺說的是’,哪還能說出別的?
自此,一場大戲落幕。
街上圍觀閒人早已如鳥獸散,馬車們得以通行,這個時間也基本走的差不多了,左修文看到帶着自家標記的車,跟趙摯草草道了別,過去上車,和妻女一路回家。
一邊走,一邊皺着眉看着自己的手指,聲斂氣短。
混世魔王加不知道哪旮旯裡來的女人要審案……
事情要鬧大了!
這汴梁城——
某些人怕是坐不住了。
……
趙摯收起鞭子,走到宋採唐面前:“你沒事吧?”
宋採唐當然沒事,偏頭微笑:“觀察使大人好生威風。”
趙摯看着她的臉,目光灼灼烈烈,似乎帶了夏日太陽的溫度,大冬天的,能讓人心頭髮熱。
“叫錯了,我現在是監察御史。”
宋採唐眉直眼平:“哦,御史大人。”
趙摯手有點癢,輕輕一翻,鞭子就吊了個頭。他握着鞭子尾巴,將鞭柄輕輕放在宋採唐頭頂:“小姑娘,我記得,你知道我的名字。”
宋採唐長着一頭濃密光滑的頭髮,這一點青巧最瞭解,每次梳頭不費力氣又很費力氣。不費力氣,是因爲本身順滑,很通順,不怕不小心扯的頭皮痛,費力氣也是因爲太順太滑了,什麼髮式都很難梳來定型,卷編的再緊,沒多久就會有鬆的跡象。
鞭子柄本就包了小牛皮,與皮膚接觸尚好,跟光滑的頭髮接觸……
青巧眼睜睜看着今早上給小姐編在耳側,精緻又好看的小卷鬆開了!
不僅頭髮鬆開一縷,上面扎的珍珠珠花也掉下來了!
宋採唐本身沒多大感覺,只是覺得頭髮似乎鬆開,鞭子也滑到了她的肩頭,趙摯卻目光灼熱,呼吸也停滯了半拍。
大約男人都有點長髮情結,大婚成親禮,都有一項是結髮,很多男人受不了喜歡的人在面前解發。
趙摯眼睜睜看着宋採唐青絲散開,滑落,跟着他的鞭子一起往下落,柔順又乖巧,鞭子落到肩頭,柔滑髮絲還不捨離開,調皮的勾住鞭子柄,不讓離開。
就像……她在挽留他。
“啪嗒”一聲,精緻的珍珠珠花落在地上,激起小小一片煙塵。
關清大手筆置辦的東西不是俗物,這點程度當然不會摔壞,連灰塵都沒沾上,表面光滑如初。
趙摯如夢初醒,像被燙到手似的,鞭子立刻收回來,彎腰撿起珠花。
沒有還給宋採唐,卻收進了自己袖袋。
“弄壞了你的東西,實在抱歉,我賠。”
宋採唐:……
青巧也瞪了眼。
這位郡王爺是眼瞎了麼!自己看不到珠花好好的,也覺得別人看不到?
一本正經騙人玩?
宋採唐:“不用了。”
趙摯:“我不是打碎別人東西不當回事的小人。”
“真的不用。”
“你放心,我賠你一個更好的。”
二人對視,一個堅持不讓賠,一個堅持要賠,從最初目光都堅定,慢慢變的柔軟閃避,窘迫尷尬……
是尷尬,也是曖昧。
邊上站着的青巧似懂非懂,不太明白,但她有種感覺,自己站在這裡,好像有點多餘……
就在這種氣氛裡,平王府馬車上下來一個少女,戴着冪籬,看不清五官,衣服也過於寬大,看不真切身形,但那柔軟細瘦,弱柳扶風的腰肢不要太明顯,彷彿風一吹就能吹跑。
風吹就能跑的少女如荏弱嬌花,氣質極穩,一眨眼走到了趙摯身前,還沒人注意這速度與她好像並不般配。
“表哥……”
這一管聲音,綿綿柔柔,帶着怯怯的喜,澀澀的甜,有驚惶,也有眷戀,感情極爲豐富。
趙摯眉心微微一皺。
宋採唐轉過頭,沒看到對方的臉。
但只憑聲音,也知道這位一定是個美女。
趙摯轉身,微微側移一步,將宋採唐擋在身後:“何事?”
少女遙遙指了指馬車:“姨母在那邊,表哥要不要去看看?”
趙摯看向馬車,鼻子哼了個“嗯”。
這是表態同意。
可表態過去,卻一動不動,沒半點走的意思……
少女頓了頓,看了眼他身後的宋採唐,轉身往前走:“那表哥,咱們走吧?”
她走了,趙摯才飛快朝宋採唐遞了個眼色:等我。
大步走到車前,趙摯挑開車簾,慢騰騰行禮,慢騰騰說話:“王妃,路已通,想必不會再耽誤行程。”
王妃睜開眼睛,定定看着他。
他不閃不避,平靜回望。
良久,王妃再次閉了眼:“走。”
趙摯便放下車簾,讓開路,讓身後少女過去。
少女腳步很慢,慢慢靠近,慢慢停在趙摯身前,距離很近。
“今天家裡準備了很多菜,王妃親自盯着,都是表哥慣常愛吃的……”
“不必了。”
趙摯冷硬拒絕:“我還有事,告辭。”
“表哥——”
少女聲音再急切,再挽留,哪怕帶着哭腔,也留不住一個真心想要走的人。
趙摯回來時情緒明顯不太好。
宋採唐便猜想,這裡頭一定有文章。
她不甚瞭解趙摯的生平,卻知道趙摯現在是郡王,逝去的父親卻是親王,他本該爲世子,繼親王位,現在仍然掛着郡王頭銜,是因爲幾年他犯了事,幾方壓制,皇上爲權衡,不得不壓一壓,一直沒下旨。
但他立功良多,承繼親王位,是早晚的事。
趙摯父親封號爲平,膝下只有他一子,是嫡王妃所生,嫡王妃生產時落了病根,拖了一年去世,死前爲平王定了繼王妃,也就是她的庶妹。
方纔平王府馬車裡坐的,被冪籬少女喚爲王妃的,想必就是這位繼王妃了。
平王常年征戰,威名赫赫,不太顧家,趙摯是被繼王妃照顧大的,繼王妃一直沒有子女,坊間傳聞母子關係甚好,實乃世人楷模。
今天看這樣子……好像有點不太像?
可這家事,趙摯不說,她也不好多問。
眼下於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案子,她知道了一些信息,看到了一些事,但事實不足,不好主觀判斷,還是得先驗屍。
今天……能行嗎?
趙摯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接你,過來驗屍。”
案子從京兆尹轉到刑部,再到他手裡,有些手續還是要走一走的,屍體移交準備也需要時間。
宋採唐點了點頭:“嗯。”
……
刑部尚書楊廣康回來,大門口鬧劇已經結束,守門小吏也被趙摯帶走領罰。
他一路面色肅正,回到房間方纔嘆了一句:“……看來是怪我們辦事不力了。”
文書文濤將新批的卷宗擺在桌上,聞言輕聲相勸:“刑部匯全國案件,哪能事事俱全,大人不要對自己要求過高。”
楊廣康拿起筆:“本官不要求,別人也會要求。”
“可自古查案斷案,非主官一責,仵作,推官,捕快,文書,小吏,所有環節配合好,方纔有探得真相的可能,仵作沒驗出異樣死因,推官找不出疑點,捕快小吏查不到有效信息,文書記載模棱兩可,不要說是大人,換做神仙來了,案子也破不了。”
文濤挽起袖子,垂着頭,給上官磨墨。
這些話他說的,有些話,他卻沒說。
刑部掌刑獄訟案,經常遇到敏感案件,皇上意思不明,大臣的諱莫如深,下面人不敢說話,便是說了也不敢說真話,怎麼查?
案件判定,要事實確鑿,鐵證如山,總不能平白抓個人,你說是兇手是兇手。
刑部事宜,必須依國律法典,可不是鬧着玩的地方。
他沒說,楊廣康也知道。
筆尖頓了頓,楊廣康下令:“讓周仵作跟着過去看看吧,有些東西,還是多學學的好。”
“是,”文濤應道,“周仵作老成持重,自年少就有高名,肯定能偷師。”
楊廣康“嗯”了一聲,又想起一件事:“空缺的推官還沒補上?”
文濤頓了頓:“您要真放寬要求,一堆人願意來。”
“我要一直沾着裙帶關係的歪瓜裂棗有什麼用?沒真本事,寧可不要。”
“那大人就得等一等了,這可不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啊。”
……
周仵作這邊,很快聽到了調令。
“你說什麼?大人要我幫忙一起合作驗屍?跟個小姑娘,姓宋?”
堂下徒弟束手垂頭:“是。”
周仵作放下手上的驗屍格目,捋了把灰白的鬍子:“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徒弟走了,他目光順着窗子,看着窗外高遠天空。
“姓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