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男裝, 話語裡帶出的氣氛, 宋採唐是故意的。
問供講究技巧, 不管是在嚴肅公堂, 還是敞開街巷。宋採唐非專業, 但她知道,今日在這煙花樓, 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讓玲瓏緊張提防。
而只要提到案情, 對方必定緊張, 幾乎無可避免。
她只有在自己身上下工夫, 儘量減少生疏距離感。
宋採唐有意調節氣氛,微笑看向玲瓏:“一別數日, 無緣得見, 玲瓏姑娘可還好?一切可還順利?”
“好着呢, 多謝姑娘記掛。”
玲瓏熱情的上了茶, 親自執壺給宋採唐倒:“未曾想到, 這樣的地方, 姑娘也不嫌棄,願意前來……奴房中杯盞都是親自打理,很乾淨,姑娘儘可放心使用。”
幹了這麼多年紅牌, 玲瓏人如其名, 不僅身材玲瓏, 心思也是玲瓏。
她和宋採唐並沒多少前緣, 一個乾淨的姑娘家跑到這地方找她,不用想都知道是爲了什麼——
除了近來的人命案,再無其它可能。
可宋採唐的態度讓她很舒服,她也就笑的真誠。
宋採唐沒有立刻說案子,隨意和玲瓏聊起了生活瑣事,吃的,穿的,哪家樓裡出了新點心樣子,哪家繡院出了新的花樣子,哪又開了樂呵的戲本子,哪又有新來的先生,說着新鮮逗人,才子佳人的故事……
總歸是女人會感興趣的東西。
宋採唐和玲瓏未必性格相合,喜歡的東西都一樣,但一個話題一個話題的來,總能找到點大家都喜歡的,照着這個方向去聊,自然越來越投機。
這種氣氛,尋常姑娘家聚會裡再正常不過,可是玲瓏……心內長嘆,溫暖柔軟。
她爲一樓頭牌,看起來熱鬧錦繡,什麼都不缺,實則不管男女,都在心裡瞧不起她,真正的尊重,從來沒有過。
可從之前夜裡狼狽偶遇,到今日上門相見,宋採唐從未流露出半點對她的輕視瞧不起。
她看得出來,對方縱然沒有刻意親近,同她交朋友的意思,但也沒有仗着聲勢,隨便對待的意思。
宋採唐很誠懇。
她若不回以同樣的態度,折辱的不是宋採唐,而是自己。
纖纖柔荑停在釉青茶盞上,玲瓏眼眸微垂,側顏安靜:“……是麼?那改日可要去聽一聽這女先生的書。”
“只是可惜,趙忠死時的暗巷,正好離那女先生的書館不遠,東家怕事,這幾日閉了館。”
宋採唐微笑說着話,語音不怪不重,就像平常說話一樣,沒任何試探之意。
玲瓏也面色不驚,微笑道:“如此,還真是可惜了。”
陽光順着窗子灑進來,跳躍在茶盞邊,花觚上,女子閨房氣氛溫柔又輕暖。
宋採唐垂眸笑了下:“聽人說,玲瓏姑娘……好像有些年歲了?”
玲瓏就嘆了口氣,語氣帶着惆悵:“風過花敗,女子的年華總是易逝的。”
“過了二十,就是年華逝了?”宋採唐眨眨眼,似乎十分不贊同。
玲瓏便又嘆:“時光對女人總是尤爲苛刻的。你還小,經歷的還不多,不知這世間年齡有優勢的姑娘總是氣焰囂張,有恃無恐,對着年紀大的各種大嬸大娘都算好的了,當面唾罵鄙視更是常見,完全沒想到她們也會有老的這一天。”
她這話似乎帶着自己的體悟憂鬱,宋採唐聽着,也不是完全不理解。
她上輩子活到奔三,沒談戀愛,沒結婚,是剩女行列,還是那種衆人口中特立獨行,脾氣比較怪的剩女,外面會有怎樣的議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很多時候,對女人言語刻薄的並不是男人,女人的敵意起來,完全沒有理由。
玲瓏身在青樓,處境特殊,不管恩客還是競爭者,利益相關人,不高興了罵聲肯定很大,而且理直氣壯。
可這番對話,宋採唐想知道的是玲瓏年齡,她沒直接問,玲瓏也沒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年輕女人的不友好刻薄’,當然她說的不是宋採唐,但真就沒一點故意堵人的意思,讓宋採唐問不出口?
因爲問了,宋採唐也就和別的小姑娘一樣,刻薄了。
幾句話說完,玲瓏微笑着看宋採唐,一臉溫柔:“你如今正值芳年,合該好好享受,別蹉跎歲月,誤了真心待你的人。”
相當誠懇,還意味深長。
宋採唐品了品對方這前後話裡的意思,眉眼彎彎,笑意更深。
“我倒是不怕這個,”趙摯不敢嫌棄她,而且,“實不相瞞,我雖活的粗糙的很,家中姐姐卻不肯放過,一直在蒐羅各種保養秘法,說要給我做壓箱底的嫁妝,讓我在合適的年紀用起來,效果定會不錯。”
“說是秘法,其實並不多機密,花錢花心思就能得到,我聽聞很多人都在用,怎麼……玲瓏姑娘難道不用?”
宋採唐說着話,把這個問題拋了過去。
幾乎是直接在問:你到底有沒有用保養秘法?
用了,這個年紀這個狀態不正常,對方一定在年紀上說了謊,她的實際年齡一定比二十大很多;沒用,年齡與皮膚狀態相合,但跟心態不符。
青樓頭牌,掙錢的時候,女子又多愛美,爲什麼不保養?
玲瓏面色仍然不變,還是一派溫柔微笑:“說起來,我倒也是有錢有閒,可……我難有心。”說到難有心這兩個字,她神色可見的落寞下去,“敷粉給郎看,倚窗斜畫眉。女爲悅己者容。我不比宋姑娘有福氣,身邊不存在這麼一個人,做這些保養,有什麼意思? ”
“煙花之地夜夜笙簫,熱鬧放縱,看起來花團錦簇,不識孤寂愁滋味,但我,不想再這樣繼續了。”
竟是直接明瞭志!
玲瓏玲瓏,果真心思玲瓏,好聰明的女人!
宋採唐心下讚歎,警惕卻更高了,這樣的女人,不好糊弄,她糊弄別人還差不多。
“玲瓏姑娘謙虛了,我可是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奉你爲人生唯一知己,只盼姑娘能垂眼一見,給一段緣。”
玲瓏直接帕子掩脣,笑了:“男人的話,你也信?”
“還是在這溫柔粉鄉歲月場?”
宋採唐:……
玲瓏素手輕捋袖子,姿態優美的給她續茶:“我知你今日來,肯定對對案件感興趣,不是我的年齡,這女人哪,年紀越大,越不喜歡這個問題,也越不願意說出那個數字。你想知道其它的什麼?問我我都說,只是若想問江紹元——”
她眼梢微垂:“便要原諒我了。他對我很好,我並不願相信他是那樣的人,也不願往他身上任何抹黑。關於他,我對你同平王爺一樣,沒別的想說的。”
年齡問題,先避再直接說,顯的誠懇果斷,直接挑明場面,表態不說江紹元,又直白可愛,讓人不得不欣賞其風骨。
太會做人了。
難道她會成爲青樓頭牌,無往不利。
宋採唐很少佩服誰,但玲瓏這個姑娘,的確很厲害。
“好,那咱們就說說別的。”宋採唐也不是手段單一的人,而且很喜歡挑戰,難度越高,她越興奮,“這命案裡別的受害者,你可有印象?”
玲瓏想了想,道:“有的有,有的沒有。兩個女受害人跟我們這行有點關係,之前不認識,後來聽得多了,也就算熟悉了。男的有點多,常來我這裡,花錢比較多的,我還算知道,花錢少,或者人很安靜,不愛鬧的,我就沒什麼印象了……”
她認真回想,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部說了出來。
宋採唐靜靜聽着,時而閉眸時而捻指,可見聽的也很認真了。
待玲瓏說完,房間內安靜片刻,她才方又問:“那玲瓏姑娘對我這個姓氏——可有特別記憶?”
她的姓氏。
宋。
玲瓏愣了下,忽的眼梢緊了下,片刻恢復。
她這表情變化非常快,幾乎是眨眼間,就是誰看到了,也可能以爲是個錯覺,但宋採唐不是。
她一直集中全副精神觀察玲瓏。
之前所有一切,都是鋪墊,都是順着氣氛,她所有目的裡,最緊要的就是這個!
玲瓏是不是父親書房中畫中的人!
她認不認識宋義,認不認識姓宋的男人!
過往揹負在身,每個人好像都有很多秘密,壓得喘不過氣,宋採唐堅定,如果玲瓏就是這個人,一定對他父親記憶深刻,提起來就會敏感。
果然,玲瓏神色變了一瞬。
這一刻,宋採唐心中激動,幾乎已經確定,玲瓏一定有問題。若如此,她的年齡定然不只二十出頭,剛剛所有回答,都是故意雲山霧罩,事後說起來也有理由:你看我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也沒有騙你呀。
好厲害的女人。
“宋姑娘此話何意?”玲瓏捂着胸口,“說命案,又說你的姓氏,難道——我有點嚇到了呢。”
她找補的非常快,話也非常合適。
宋採唐心裡有數,這事不能直接問,玲瓏不會說。
她眉眼展開,微笑道:“我們查這次連環命案,有個叫宋明禮的死者,稍稍有些特殊,若是玲瓏姑娘不記得,也不打緊。”
其實並沒有,宋明禮這個名字,是宋採唐編的。
“我這裡並沒有這位客人,一點也不記得,”玲瓏有些好奇,“這個人好像沒聽說過呢,他是哪裡人?朝中爲官還是在外經商?”
宋採唐剛想說話,就聽到窗外聲音,小奶貓叫的聲音。
這是她跟祁言約定的暗號。
她今天當然是有備而來,除了問話玲瓏,還有試探。
現在另一個人到了……
她該退場,給出別人發揮空間了。
“還在查。”她起身理了理衣服,“今日叨擾良久,我也該走啦,玲瓏姑娘,我這就告辭了。”
玲瓏福身爲禮,微笑送別:“我送姑娘。”
等出了青樓,宋採唐覺得好像……剛剛忽略了什麼,就是想不起來。
罷,先想着這出吧。
她從門前走,繞到後巷,祁言已經搭起了一個簡易梯臺,正好可以透過暗窗看到玲瓏房間,還足夠隱秘,不被發現。
祁言看到她,不敢大聲說話,使勁揮手,做嘴型:快來——
宋採唐提着長衫角,上了那梯臺,聲音很低:“來了?”
“嗯嗯馬上,”祁言眯着眼,笑的像只小狐狸,“江紹元就會到這個房間。”
案件發展到現在,嫌疑人一個個清理排除,屈指可數,而在這裡,疑點和動機能分析出來的更少。
盯了幾天,一直沒有進展,他們就準備製造機會,趙摯和溫元思之前做了些佈置,再有宋採唐和祁言分別一推——
這次江紹元和玲瓏的見面,很讓人期待啊。
很快,敲門聲響,玲瓏房間裡,有了聲音。
“如今風口浪尖,大人該當謹慎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