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靜靜揮灑, 透過窗槅,投在廳內。四月的天氣已經很是熱烈溫暖,可坐在廳裡, 不知怎的, 還是有些冷。
龐謙的名字一說出來,現場又是一靜。
宋採唐敏銳的察覺到, 甘四娘神情略有些不對。
不只她感覺到了, 上面坐着的趙摯和溫元思也看到了。
趙摯看了眼溫元思,溫元思點了點頭, 點名甘四娘:“甘氏,你可是有話要說?”
甘四娘眼簾垂下, 雪白牙齒輕咬下脣,想了想,似乎還是不大敢隱瞞,便小聲道:“妾身同志軒離開時, 經過小酒館後暗巷, 當時眼睛迷了一下,似乎看到了龐大人……”
“不不, 也不能說是龐大人,”甘四娘說着擺了擺手,“我只看到一個背影, 穿着官服, 並沒有看到臉, 只是很像, 不能確定一定是他,所以……之前不大敢說。”
這話落,祁言也跟着摸了摸下巴:“你這麼說——我想起來,我看的似乎也只是龐大人側影,還有那極爲眼熟的官服。”他手中扇子隨意轉着,歪頭頓了頓,“我在汴梁和龐大人見過面,那個側影,我看的很真切,感覺一定是他,但是正臉……”
他轉身,對着首座趙摯溫元思笑的一臉燦爛:“我其實也沒看到,哈哈哈哈哈——”
趙摯這次手沒抖,穩穩的抄起茶杯往祁言臉上擲了過去。
他的功力,祁言不可能躲的開,好在扇子好使,往臉上一蓋——
茶杯落地,水毀了扇子,臉卻是完好無損,丁點事沒有。
祁言十分得意,乾脆把扇子扔了,從懷裡又重新抽出根新的。
宋採唐:……
衆人:……
這人是有扇子癖嗎!也不知這瘦的身材怎麼藏下那麼多扇子還不顯,是不是哪裡還有後補大軍!
祁言搖着扇子,神態還挺穩:“夜裡視線不清楚,能看到這些已經很了不起了。咱們大安從上到下,對官服都很重視,製衣裁縫繡娘皆有要求,破損了都要上報,來源管制相當嚴格,這龐謙的官服,除了他還有誰會穿?”
“想都不用想,那夜裡出現的一定是龐謙嘛!盧光宗自汴梁調出,做了本地安撫使,剛剛好頂了龐謙努力很久,看準的位子,龐謙能不恨?盧光宗一向官聲很好,見過的都說是好人,也沒同誰結下什麼仇怨,突然短短時間內,名聲被攻擊,人跟着失蹤,再出來就死了,誰最有動機?誰嫌疑最大?”
扇柄一下下的敲擊掌心,祁言似乎對自己推斷非常肯定:“本案兇手,沒準就是他!”
到底不同於趙摯溫元思,不是理案主官,祁言非常敢說,哪怕沒什麼切實證據,他也敢直接預測兇手。
此話一出,滿場皆驚。
連凌姑娘都杏眼睜圓,捂着小嘴,一臉驚訝的看着自家表哥,似乎也非常意外祁言過於興奮高調的表現。
“是龐謙嗎!!龐謙殺了我爹嗎!”
外面突然衝出來一個人,提着袍角氣勢洶洶的往裡衝,正是盧慎,在他身後,是一路小跑,緊攔慢攔沒攔住的管家魯忠。
做爲本案死者的兒子,盧慎對兇手的出現相當激動,雙目通紅,牙根緊咬:“是他嗎!”
趙摯皺了眉:“你如何會在這裡?”
盧慎還在衝動,並沒有理趙摯的話,魯忠卻不敢忽略這位觀察使,趕緊拱着手陪着笑答話:“今日堂官問訊,我二人本不該來,但我家少爺心下實在難安,神思恍惚,連飯都吃不下去,趁着別人忙碌看不到的時候,錯眼就不見,悄悄過來偷聽……家人也是難管,特派小人跟來解釋一二,我家少爺並沒有惡意,也沒想打斷官府辦案,更不會要搶已逝主人屍身,求兩位大人諒解則個。”
溫元思看了眼趙摯,見趙摯沒再表態,思量片刻,點了頭:“關於盧大人失蹤一事,今日正好也有細節要問,你二人前來,倒也並非全然不合適。”
魯忠感激的行禮:“多謝通判大人!”
這邊趙摯已讓人去請龐謙,祁言剛剛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人就動了,想來不過片刻,人就能到。溫元思想了想,便問盧慎:“你父失蹤,你不知道,回來,你也不知道?”
盧慎目光陰陰的看了看門外的人,知道有人去傳龐謙,方纔暫且按下衝動情緒,悲傷再次涌上:“是……我枉爲人子,這些,全不知情。”
溫元思:“何時發現你父失蹤的?”
“三月二十。”盧慎垂着頭,別人看不到他表情,只能聽到他悲色滿滿的聲音,“前一日,父親因我在官場上辦公出錯,訓了我一頓,我當時心煩,脾氣也不大好,同他頂了幾句,第二日早起請安,發現他不在,下人們言,他帶着老僕,出門去了。”
“類似之事從前時有發生,我父親不高興時,不會吵架也不會罵人,會自己去山上莊子住幾天,清靜清靜消氣。因他在氣頭,我也不敢打擾,便沒再問。”
“五日之後,他還沒回來,我不放心,便親自去找,莊子裡的人卻說他並沒有過去。我就懵了。”
“可再怎麼找,都找不到父親痕跡,連陪同的下人身影都消失不見。消失的太乾脆,我才起了疑,趕緊報官。後面發現書房被翻過……通判大人也都知道了。”
溫元思點了點頭:“盧大人初十回來,去了小酒館,沒給你帶個信麼?你不知道當日他在那裡?”
“就是沒有啊,”盧慎都快哭了,“不知道爲什麼,父親不通知我,是氣還沒有消麼,是對我失望了麼?不僅我,我們一家人,誰都不知道父親那日回來,還去了小酒館!”
……
說着話,沒多久,龐謙到了。
龐謙揹着手,坦坦蕩蕩的走進來,似乎對叫他來十分不解。
待溫元思明示,有證人看見他當晚去過小酒館後,他就爆發了。
“沒有的事!那個時間,我並沒有在小酒館!”
竟是矢口否認了。
衆人一愣,看向龐謙,祁言,甘四孃的目光意味深長了起來。
二人說龐謙去了,龐謙卻說自己沒在……
是誰撒了謊?
溫元思心比較細,讀懂了這話潛臺詞,揚聲問道:“那個時間,你沒在小酒館,什麼時間在?”
龐謙聲音甕甕的:“下午,我曾在那裡喝酒,但未至傍晚,我已離開,並不知道盧光宗什麼去的,又爲什麼去!”
祁言半邊扇子遮面,眼角微微上挑:“傍晚……可以走,也可以折回來啊。”
龐謙臉色膛紅:“我知你在暗示什麼,但那天晚上,我並不在那裡,任你說出大天也沒有用!”
趙摯指尖敲了敲桌子:“你的官服,可有丟失,數量可齊?”
龐謙不懂爲什麼趙摯會這麼問,還是配合的答了:“沒有丟失,都在家裡,今晨洗漱時才順過一遍,絕對沒錯。”
“那你還說不是你!”
盧慎再也忍不住了,跑過來揪住龐謙的領口:“我爹是你殺的吧!你看他不順眼,一直想整他,得到機會怎麼會放過!枉我一直以爲,你雖心有嫉妒,好歹公事公辦,沒想到你下手這麼狠哪,龐大人!”
龐謙比他還氣,一拳照着盧慎的臉揍了過去:“你爹死了,你難受,很正常,可別失了身份,像條狗似的逮哪咬哪!”
盧慎鼻血瞬間流出,還是不肯放過龐謙:“你少裝蒜,不是你,還有誰,誰能穿到你的官服!你都說沒丟了!”
龐謙視線犀利的掃視四周,發現衆人都看着他,唯有甘四娘視線繞開,祁言神情也有不對,立刻明白了:“是你們嗎?你們說看到我了?”
甘四娘瑟瑟發抖,不敢說話,祁言卻是敢說敢當,扇子一搖:“是,當晚我看到你穿着官服在那裡。”
“你怕是眼瞎了吧!”龐謙當即就噴,“我說了,我只下午在那裡,傍晚就離開了,並沒有穿着官服再過去,盧光宗在那裡,我並不知情!”
盧慎還是扯着他的領子不肯放,被打都不放,龐謙氣的不行,瞪向盧慎:“你蠢還是我蠢!我若真想殺人,扮成什麼樣子不好,非要穿自己的官服去?”
盧慎呵呵:“你少在這扮蠢,誰不知道你龐大人心有千千結,節度使下那麼多事,你都能料理的清清楚楚,積累的起大好人緣,怎麼會蠢?你定是知道這樣幹顯的太蠢,大家一定不會相信,你才偏這麼幹的!”
“你恨我爹,是你殺了他!”
“我爹那麼好,你爲什麼這麼做!他指派過來是上意,誰知你私下做了那麼多準備?他又不是故意同你搶位子的!就算真是故意,我爹資歷足夠,你該心服口服,重新籌謀,劍指它處,和我爹別什麼苗頭?再者,我爹年紀這般大了,從朝廷下來,本就是告老,這安撫使做不了幾年就會退下,到時還不是你的?你爲何這般心急!”
盧慎一席話說的極爲痛心,現場氣氛似乎都跟着悲憫起來。
龐謙卻哈哈大笑:“你爹?好人?這偌大官場,哪有什麼好人!好人他能一路青風扶搖,走到這個位置?你說我搞他,錯了,大錯特錯,是他一直在搞我,針對我,他恨不得我死!”
盧慎:“你少胡言亂語!明明是你!是你嫉妒憤恨——”
“你少跟我在這裝,盧慎,大家相處這麼久,誰不知道誰?”
龐謙眉目犀利,一根一根,按開盧慎手指,冷嗤一聲,手指指向人羣裡的甘四娘:“她落到今日,名聲如此,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是她活該嗎?要不是你那好父親十幾年前那一番表演,她會至今名聲擺脫不掉?你爹看起來是不好色,沒幹什麼,但當時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不解釋的行爲,都是故意!”
“還有他!”龐謙指向牛保山,“他兒子失蹤,的確不是盧光宗任職範圍,可別的事盧光宗都管了,爲什麼單這件不管?是因爲知道沒有好結果,所以不幹嗎?盧光宗倒是精,想的全,非得確認有好處的事,纔會裝模作樣的幹!一條人命啊,牛保山恨他有錯嗎!”
“你呢?你真的那麼信任你爹,一點心結沒有?你爹壓着你,不讓你往上爬,你心裡其實很恨他吧。”
龐謙盯着盧慎,目光凜凜,似能穿透黑暗,直抵人心:“你是不是早盼着你爹消失,自己好踩着他的關係網出頭呢,嗯?小盧大人?”
盧慎氣的臉色漲紅:“你胡說,我纔沒有!”
龐謙懟的盧慎說不出話,目光環視一週,從甘四娘身上掃上,最後落到了祁言身上。
“甘氏我懂,你呢,爲什麼要栽贓於我?”
他目光微閃,下帶着審視與探究:“在汴梁,你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怎麼,現在終於忍不住了,親手殺人制造案件了?栽贓別人,把主官耍的團團轉,很有快感麼?”
聽到這話,祁言手中玉骨折扇‘刷’一下收起,眸色透着陰寒,光線打在他側臉,半張陰暗,半張清晰,感覺同之前大爲不同,很有些冰冷。
他聲音也壓的十分低沉:“禍從口出,龐大人,你可千萬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