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 宋採唐提醒的很到位。
她總是這樣, 穩妥, 幹練, 心細如髮, 旁的事情不提,只要遇到案子,她的表現,從未讓人失望過。
光影隨着她的腳步輕動, 陽光跳躍在她的髮梢, 她眉目婉肅,身姿亭亭。
溫元思難得在辦案的時候發怔。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宋採唐比陽光更盛,耀眼無比。
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想擁有。
可惜……他不是那個對的人。
溫元思看向站在宋採唐身邊的趙摯, 身材高大,劍眉星眸, 每每看向宋採唐時,眼底都蘊着別人看不到的柔情, 而宋採唐,會迴應他。
二人站在一起,默契非常, 宛如璧人。
淡淡的苦味在嘴裡散開, 溫元思垂眸深呼吸一口, 不管自己還有沒有機會,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公私之分,孰輕孰重,他該當清楚。
他得讓別人,也讓自己,瞧得起自己。
現場看的差不多,更多的事無法在這裡繼續,宋採唐看向溫元思:“這裡的主家呢?這案發前後狀況,可有人能來解說一番?”
溫元思肅容:“已着人去請,想來很快便到……來了。”
說着話,鄭家家主鄭方全已經走了過來。
宋採唐並不意外。
剛剛一路過來時,她就聽趙摯說了鄭家情況。鄭方全爲家主,是府中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人,亦是朝廷命官,手中把持着鹽司,權柄重大。其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嫡子,娶妻王氏,生子爲鄭康輝,只是這個嫡子命也不好,未及而立已經去世……
也就是說,整個鄭家,正經主子只有三位,一個是家主鄭方全,一個是兒媳王氏,還有一個便是如今正遊學在外,沒辦法歸來的孫子鄭康輝。
王氏內院遭遇不測,後宅拿不出主持事務的人,宋採唐猜測,來的要麼是管家,要麼是家主鄭方全。
眼下果然,鄭方全來了。
只是……
看着遠處踏步而來的身影,宋採唐目光微閃。
雖說是爺爺輩,鄭方全卻並不顯老,頭髮烏黑,身姿筆挺,滿身尊雅穩儀,很有股讀書人的風骨氣質,不能說帥氣逼人,但有魅力,肯定是沒錯的。
宋採唐想了想他的年紀,五十上下,在這裡算是老人,在她生活的年代,稱爲大叔的比比皆是。
待人走近了,宋採唐發現他的法令紋有點深,眼角也有明顯紋路,每一筆都是歲月的痕跡,但……成熟男人的魅力,鄭方全仍然有。
只是這位‘成熟男人’,此刻表情並不親和優雅,他臉色鐵青,眉峰上揚,顯然很是憤怒。
“是誰殺了王氏,你們可有結果了!”
溫元思站出來:“命案清查需要時間,萬望大人珍重身體,莫要哀傷太過。”
有人死於非命,家人情緒欠佳,理智略失很正常,他很體諒,但破案並非一蹴而就的事,如果每一個案子只要官府過來看兩眼就知道兇手是誰,那這天底下,就沒那麼多懸案了。
溫元思的表現永遠都是那麼穩,話音微緩,帶着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就算是提醒,也說得不急不徐,入心入理。
鄭方全看了他一眼,閉眸長嘆,終是壓下了脾氣。
可以好好說話了。
宋採唐看過現場,聽溫元思講過屍體如何被發現的,無非就是下人們久久等不到主母,過來敲門,發現出了事,驚慌又害怕,上報家主,跟着報官。
但這之前的因果,她們還不熟悉。
“府中昨日是否有大事忙碌?”宋採唐緩緩開口,“我們這一路進來,還看到各處還有未收拾完的綃紗金紙。”
鄭方全雙手負在背後:“昨日家中的確有要事,客人很多。”
可也只說了這一句,就沒有別的了。
宋採唐看向趙摯,二人眸色一撞,相當默契。
趙摯便問:“昨日貴府可是辦了堂會?可是——請了玉春樓的玲瓏姑娘?”
不是他們懷疑,這時間地點未免太過曖昧,這裡離玉春樓並不太遠,昨夜裡見到的那一出,也太過微妙。
鄭方全先是眉間一皺,目光帶着詢問,像在問你們怎麼知道?後又雙眉舒展,想開了,他家辦事又沒有避着人,有人專門打聽,肯定能知道。
“也不能說辦堂會,”鄭方全老神在在,“我朝並不禁止狎妓,時人宴請,叫幾個清倌彈唱歌舞助興,乃是雅事。昨日休沐,我府中辦小宴請友人相聚,王氏周全,叫了玉春樓的姑娘過來助興,只是歌舞彈唱,沒其它的事——”
說着話,鄭方全臉色一變,怒意從眉宇間透出:“難道是那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做的事!”
趙摯神情端肅:“並非如此,案情真相仍然待查,我只是昨夜偶然撞到了一樁事,方纔有此問,鄭大人不要誤會。”
“無論是誰,這個兇手必須得找出來!”
鄭方全情緒上涌,心內激憤幾乎控制不住。
就在他將近爆發的時候,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
“鄭大人稍安。”
來人高冠峨帶,緩佩輕裘,五官並不俊朗出色,可人靠衣裝馬靠鞍,這樣貴重的打扮下,沒氣質也能撐氣質。他不一定是最帥最好看的,但一定是有地位,得大家尊崇的。
趙摯看到人,似乎有些意外:“安陽侯?你怎麼在這裡?”
宋採唐並不認識這個人,但聽趙摯說話,安陽侯三個字一出口,她就知道了這是誰。
陳秀同,汴梁城有名的人物,當朝皇后的哥哥,御口親封安陽侯,不見得有實權,地位卻高高在上無人敢輕視。
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剛剛聽到消息便趕來了麼?兩邊關係這麼近?
宋採唐心中疑問和趙摯相同。
“平王也在。”安陽侯陳季同隨意的朝趙摯拱了拱手,“沒什麼好奇怪的,我昨晚睡在這裡。”
趙摯眯眼:“是麼?”
一個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別人家留宿,本身就很奇怪吧?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安陽侯很從容,抖了抖袖子,雙手束在小腹前,“你們聽王府管家趙忠昨晚也在這裡,就同我睡在一起,只不過他走的早,沒留下來過夜而已。”
趙摯:“趙忠?”
確實是他們府裡的老管家,平王妃的心腹。
安陽侯:“是啊,他昨日代表你們府過來做客,沒空着手,還帶着你們家那個表妹,陸語雪是吧?帶着她準備的禮物。”
趙摯墨眉微皺,宋採唐也感覺有點微妙,怎麼哪都少不了陸語雪?
管家趙忠……莫非平王府,這一次也要捲進案子裡來?
“閒話少提,說說吧,昨日府上都來了誰,發生了什麼事,時間線是怎樣的?”趙摯看着鄭方全和安陽侯,神色肅厲,“每一個細節都可能跟真兇有關,還請務必詳細,不要隱瞞。”
鄭方全應了。
他沒準備瞞,這些事也瞞不了,便一五一十講說清楚:“昨日我府辦宴,是早就定下的,王氏提前很久就在準備,所有一應事務,全部是她安排,包括從玉春樓請來的兩位姑娘,玲瓏和凝煙……”
玉春樓是汴梁城檔次最高的青樓,聲名在外,姑娘們個個身懷絕技,玩法全看客人喜歡,神秘清純來的了,嬌豔放浪也沒問題,假正經的附庸風雅,更是手上絕活。
玲瓏和凝煙是玉春樓最貴的兩個姑娘,前者年紀略大,紅了好多年,後者是近兩年的新起之秀,隱隱有替代玲瓏之勢,兩個人價格都很貴,誰能請來她們,除了家財銀子,還得面子夠。
鄭方全想着昨天的事:“小宴是次要的,主要目的爲聚一聚,時間定在下午,未時末,有客人至,我和王氏分別相迎。”
“這點我能作證,”安陽侯走到鄭方全身邊,微笑中帶着調侃之意,“鄭大人在鹽運司的下屬江紹元先到,頗不懂看眼色,這種時候還來請教公事,人又太蠢點不透,惹了鄭大人生氣,鄭大人便訓斥了兩句,讓他在人前很沒面子。”
鄭方全沒有反駁:“在我這裡,只是訓斥他,丟臉也不會丟在外頭,若是出了門,可不僅僅是丟臉的問題。”
宋採唐長眉微凝,江紹元……不就是關蓉蓉夫君的爹?
“是是,鄭大人體恤下屬,說的都對,”安陽侯笑了笑,“可惜江紹元太要面子,偏偏不對頭的計柏這個時候來了……”
溫元思:“二人吵起來了?”
安陽侯:“吵到不至於,畢竟是鄭大人的小宴,不能不給面子,但冷嘲熱諷,譏笑暗貶是少不了的。”
趙摯:“那江紹元鬧了?”
“他想鬧也鬧不起來啊,”安陽侯微笑撫掌,“王夫人豈是會任矛盾事件發展的人?她一向心思玲瓏,八面來風,這等小事怎會處理不好?都不用她怎麼動的,只要把那兩個美人——玲瓏凝煙拉過來,這倆男人哪還吵得起來?美人還不夠看的?”
“爲了使人消氣,王氏還把凝煙推到了江紹元懷裡——”
那凝煙別看年紀小,相當放得開,直接就粘在江紹元身上,纏纏綿綿,春水似的,還得意的拿眼色挑釁玲瓏。
“……這頭牌之爭,咱們男人不懂,倆姑娘誰沒有當衆齟齬,內裡暗潮涌動,可是誰都能看得出來,江紹元那廝,平日沒少混煙花場。”
所以他本人,才能成爲妓|女們爭搶的對象。
鄭方全跟着補充:“江紹元得美人青睞,計柏似乎很羨慕,或者他必須不能輸,當即攬了玲瓏的肩,小聲拍哄。”
遂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各有心思,潮流暗涌,氣氛並不尋常。
趙摯點了點頭:“之後呢?”
“之後就是大家一起坐在廳中相聚,”鄭方全皺眉,“因鹽科放籤一事,我很忙,幾乎所有人都來找我說了話,我並未發現有什麼異常,王氏招待客人很用心,也很從容,沒什麼事。”
溫元思便問:“聚會是什麼時候散的?當時境況如何?”
“晚飯畢,就算散了,”安陽侯道,“我有些過於興奮,飲得多了,後面一直在房間休息,什麼都沒看到,哦,還是平王府管家扶我一起去的。我二人房中對坐,說起往事不由感慨,又叫人拿了酒,喝了個一醉方休,只是我爲侯爺,規矩時間鬆散的多,趙忠比不得我,夜裡撐着醒來,獨自離開了。”
趙摯便看向鄭方全。
鄭方全很懂,立刻跟着補充:“宴畢,我的下屬江紹元被凝煙伺候着,去了廂房,什麼時候完事出來的,我不知道。計柏與我有事相談,去了書房,中間王氏曾進來奉過一次茶,我叫她下去休息……”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一直到今天早上,下人們發現王氏死在房中。
可這中間有個問題,宋採唐問:“那位玲瓏姑娘呢?”
這條時間線並不細緻,還有些粗糙,可很多人都出現了,偏偏玲瓏沒有。
她在幹什麼?做了什麼事?
鄭方全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女眷的事,全部是王氏在安排,凝煙跟着江紹元,玲瓏本該伺候計柏,但計柏一直在同我說話,分不開身,這玲瓏……應該是走了?”
宋採唐聽完他說話,看了趙摯一眼。
所以這件事,還要親自去問一下玲瓏纔好。
趙摯點點頭,想起之前宋採唐的話,又問了一句:“有誰去過死者房間?你二人可看到了?”
鄭方全皺眉:“不知道。”
安陽侯抄着手,語調有些輕浮:“瞧平王問的這話,這是官家內宅,有規矩的,誰能隨便去?”
看來是問不出什麼了……
好吧。
趙摯直接問最後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本案案情複雜,屍檢方面尤其要注意,遂我這裡有個問題,必須得問鄭大人意見。”
鄭方全:“請講。”
“王氏屍體可能需要解剖,鄭大人可能答應?”
鄭方全似乎知道他在說什麼,犀利目光唰的一下,落在了宋採唐身上。
宋採唐微笑回視,不閃不避,亦不緊張。
“好啊,”出乎所有人意料,鄭方全嗤笑一聲,答應了,“她也就只能幹這個了。”
雖然答應,神色語氣裡卻透着鄙夷。
宋採唐眼梢微斂。
“我聽說過這行當裡的事,剖屍她來,可以,”鄭方全指着宋採唐,看向趙摯與溫元思,“但破案,必須你們來。”
溫元思臉上的笑容收起。
趙摯則直接哼了聲:“怎麼,鄭大人信不過我的人?”
鄭方全剛要說話,宋採唐微笑上前:“就如鄭大人所言,屍檢我來,案子,自然由王爺和溫大人看着辦。”
她有意化解尷尬,趙摯不能拂她的面子,甩袖子站在一邊,沒說話。
鄭方全挑眉:“如此甚好。”
說完話,他轉身就走,全然不顧後面的人什麼反應,高興還是不高興。
安陽侯快速跟上:“鄭大人等等我——唉等我一下啊。”
二人走得老遠,這邊還能聽到說話聲音。
“我知大人心情不好,可跟女人置什麼氣?”
“呵,在我府上,我還不能隨心所欲了?她是能隔空弄死我還是怎麼着?”
“行行,我知道大人委屈,失了些儀態,可別人未必這麼想啊……”
“我用得着管?一個女人而已……”
話音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到。
趙摯和溫元思看向宋採唐,目光卻有些擔心。
宋採唐卻並沒有尷尬,這種境況,這種態度,她不知見識過多少,鄭方全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一直沉默不語,並非不高興,只是在想一個問題。
照家中上下,府裡內外人的評價,這王氏長袖善舞,相當能幹,都是性格強能立足的獨立女人,鄭方全爲什麼能容得下王氏,各種欣賞,卻容不了她?
只是單純的眼緣不好?
“他平日很少這般,大概今日意外,刺激多了些,方纔壓不住本性。”
溫元思話內有安撫之意。
宋採唐點點頭:“嗯,我知道,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