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夫妻表現, 悲傷是真的悲傷,但比起悲傷, 更多的,好像是害怕。
不管呂明月是否自己親生, 貼不貼心,好好養了這麼多年,不敢怠慢,怎麼可能沒半點感情?但呂明月年紀輕輕就這麼死了, 他們受別人錢財,卻沒能把人教好保護好, 害怕別人報復,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因這份害怕, 情真意切的悲傷就少了幾分,看着不那麼純粹, 有些怪異。
宋採唐不知道怎麼形容這份感覺……
慢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 看到了關押谷氏的地方。
她眼梢微微擡起:“祁言,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不要啊——我送你嘛——”
祁言得了趙摯吩咐, 自然是想把宋採唐送到家, 可撒嬌賣萌就地打滾仍然挽不回宋採唐主意, 沒辦法, 只得委委屈屈, 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宋採唐看着牢門, 輕輕吐了口氣。
谷氏因藺飛舟命案暫關大牢,如今真相大白,理應被放出,但手續走起來需要時間,她想進去看看,陪一陪。
抱着暖手爐,一步一步,緩緩走過悠長黑暗甬道,不成想,裡面已經有人了。
宋採唐腳步止住,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睿智通透,到這把年紀,世情人心看得更清,雖本人未至公堂,聽着四方消息,到最後,自己也能推出真相,想着這裡用着得她,便過來看谷氏。
“事情都過去了,你以後不要再想了……”
李老夫人聲音綿沉,透着時光滄桑的嘆息。
谷氏意志堅強,什麼時候看到都極有姿態,腰板未軟過半分,可如今,在李老夫人前面,哭的像個孩子:“我只是……替她委屈。孩子是無辜的……她長這麼大,渴望父母慈懷,想知道父母是誰,哪裡錯了……”
“你替她委屈,”李老夫人聲音徐緩,“人活這世間,誰不委屈?”
“她是委屈,生父不要,生母不能養,掙不到身份,被送至農家。可你家人給了銀子,確保她好好長大,只要不糾結,不執着,可一生平安順遂。但她不滿足,驕縱任性,不認養父母,仗着疼愛,仗着‘父母不要’這份委屈,不顧後果隨性而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也不想想,這世道,容得下女子這般麼?”
李老夫人嘆着氣:“她有心氣,卻沒有足夠匹配的實力,看不清自己,如此殞命固然遺憾,卻也不能說,她一丁點錯都沒有。”
谷氏伏在李老夫人膝頭,哭聲更大。
“你生而不養,錯比她大。但你當時年紀太小,還未成人,對於孩子的到來,先前不知道,後來有害怕,也有天真的勇氣,你家人……做的不夠好。”李老夫人拍着她的背,動作輕柔,“這些年你苦苦尋找,你心裡過不去,想要彌補,可緣分這種東西實在難料,你沒能及時找到她,手把手把她教好,這是命,是運,是無奈。”
“你已盡力,做到了你能做的最好,這結果,誰都不想,怪不着你。”
李老夫人聲音似那晨鐘暮鼓,帶着悠遠歲月的味道,沉緩,卻能入心。
“這人啊,寫起來只有兩筆,做起來卻要一輩子。咱們這些人,活到現在,你有你的委屈,我有我的委屈,誰沒犯過半點錯,誰沒點揹負?”
“事情過去便過去了,追悔無益,不若把現在的感覺牢牢記在心底,提醒自己與人爲善,未來不要做錯,若有能力,幫助救贖更多的人,餘下半生無憾,便也是了。”
谷氏聽着李老夫人的話,哭聲未停,反而越大,似乎要將這些年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一股腦的哭出來。
這世道,她被擄,清白被毀,揣上仇人的孩子,恨,怨,對孩子的愧,喪夫寡居帶着獨子一路走來,受過多少詆譭多少委屈……她真的,幾乎堅持不住。
到底怎麼活着,纔是對的,才能暢快舒爽,無怨無愧?
幽深昏暗窄道,壁上燭火輕搖,森涼寒意處處。
悲徹心扉的慟哭,戳人心肝。
呂明月去世,真心爲她哭泣的,只有谷氏一個。
任谷氏宣泄良久,哭聲略小,李老夫人才又說話。
“我啊,”她輕輕摸着谷氏的頭,聲音溫柔,“相信明月姑娘本性還是好的,只是有些小姑娘的驕縱,這個年紀都會有。她只是太單純了,沒想到自己的出生對別人來說並不是祝福,生父那般不堪。”
“你替她頂罪,沒半點猶豫,她想一想,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這麼多年,她心裡怨你,也想你,到她去前,應該再不會怪你。”
谷氏指尖微抖:“真的……麼?”
李老夫人撫着她的發,重重點頭:“善良的孩子,都會這麼想。”
谷氏眼淚又掉了下來。
或許這麼這麼多年,她想聽的,只是這句話。
女兒不怪她。
她知道李老夫人是在安慰她,但她也相信,自己的女兒,肯定是善良的人。
這一世,她們沒有母子緣分,只盼下一世,她能有機會,好好待她。
“倒是你,該好好想想這一出怎麼面對,以後怎麼辦——”李老夫人眉目微愁,意有所指,“那孩子的存在,元嘉知道了怎麼辦?”
男人自尊心強,怎會願意接近生母這樣的事實?
哭到現在,谷氏情緒發現的差不多,眼睛仍然紅着,淚水仍然在流,但已經有理智說話:“他……大約是知道了。”
李老夫人皺眉:“嗯?”
“元嘉很聰明,只要他想知道的事,誰都瞞不了。我這些年一直在查女兒下落,今次又做了這件事……我自不會後悔,但他應該是猜到了。”
谷氏闔眸,微微嘆息:“此前他來看我,對我說,他只我一個親人,心中所願,唯我平安。他要我幫他相看姑娘,看着他成親,幫他帶孩子,說自己懶,這樣日後能才能清閒,還說看上了個姑娘……”
“真是個好孩子。”
李老夫人不由笑開,這孩子,她委實沒看錯。
但下一瞬,她的注意力就被調開了:“他說看上了個姑娘,讓你相看?是誰?哪家的?多大了?”
谷氏怔了怔,差點不雅的噴出鼻涕泡:“您怎麼和我反應一樣,當時我也被那小子帶偏了……”
說着話,谷氏情緒漸穩。
前面還有路,還有需要她的人,再苦再難,也得扛過去。
李老夫人說的對,她有過錯,但不應沉迷,帶着這些揹負,緩緩前行,行善積德,走到最後,半生無憾無悔,便也是了。
宋採唐安靜站在角落,未發一言。
良久,她轉身,悄無聲息離開,就像來時一樣。
這裡有李老夫人已經足夠。
呂明月最終還是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生父是個罪大惡極的土匪,還要殺了她,她是奸生子,出生從未帶着任何人的祝福。
宋採唐覺得,這大概是呂明月人生所不有不幸裡,最慶幸的一點。
走出昏暗牢房,宋採唐下意識擡手遮眼。
陽光,太過燦爛刺眼。
就像這世間,沒有它照耀不到的地方。
……
兩樁命案很快按程序結案。
可仍然有沒有弄清楚的點,比如,藺飛舟是誰,真實身份仍然沒調查出來。
他是個騙子,住在偏僻巷子,外面有混混聚集,不易被人發覺,他也擅長跟這種人打交道,籠絡,說服,出錢買通幫忙,裝窮,裝氣質,一切的一切,他做的非常好。
可他到底在找什麼?本案中沒有答案。那塊玉環到底是誰的,代表着什麼?沒人說的清,左修文和厲正智都不知道。
這二人當年一官一匪,用了不少心計,幹了不少大事,但當時人多,交戰混亂,有時連自己人在哪都找不到,這混在中間的玉環主人是誰,根本沒時間在意。
藺飛舟找上厲正智,爲的也是五年前從青樓裡聽來的秘事,跟玉環無關。
趙摯對這件事有些在意,似乎他的手下越查不出來,他對藺飛舟興趣越濃,總覺得這裡面藏了什麼更深的東西。
查着查着,他還真發現,十八年前北青山那場官匪大戰,參與的人其實並不只是官匪,好像還有其他……
趙摯紮在秘事裡不出來,看宋採唐的時間都長了,宋採唐也不介意,慢悠悠的過着日子,順便,查之前那個大街上攔住她的‘故人’王六。
故人話說的十分不好聽,看起來像挑釁,蹭好處,又有點像……試探。
接觸幾回,宋採唐覺得這王六身後有人,這些話,是有人教他說的。
這王六最後經不住她折騰,說了實話,的確有人教他,讓他找上她,這般表現,說這些話,但他並不知道對方是誰,只是接了銀子,拿錢辦事。
宋採唐再細問,不管當時的銀子,紙條,帶話的小乞丐,都找不出更多線索。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的認識到,過往記憶多麼重要。
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爲什麼來試探自己,帶着怎樣的目的……
如果能知道過去的事,所有經歷,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
好頭疼。
她要不要努力一下,試着找回那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