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進入安樂伯府後, 開始有意識的和趙摯保持距離。
她進來是靠趙摯帶着, 稍後行動卻未必和他在一起, 大家分開來找, 範圍更大, 得到信息的機會更多。
在這方面, 二人想法一致,趙摯並沒有攔着宋採唐。
安樂伯府辦宴,場地寶寬闊,賓客衆多,只要進來了, 之後的事便不難。趙摯因爲身份地位,時時站在衆人聚焦之地, 宋採唐少有人識, 可悄無聲息的遊走外側,二人從不同的切入點辦事, 效果會更佳。
但離開走遠, 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進了門口,宋採唐和趙摯保持距離, 曾德庸和衛氏並未注意到她, 她卻沒辦法不看到這兩位。夫妻倆眉來眼去, 舉止親密, 伉儷情深, 並沒有避着人, 只片刻, 宋採唐就看出了很多東西。
比如曾德庸的確是妻管嚴,且相當貪戀衛氏的容顏。衛氏翹脣一笑,眼波一轉,他就能身子酥半邊,眼睛發直,讓幹什麼幹什麼,他還相當熟悉妻子的神情,衛氏一挑眉一擡手,他就知道她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各種小意殷勤。
衛氏的確容貌出挑,豔光四射,平日裡養尊處優,保養得也相當好,神態舉止更是自信,撐男人的家,替男人出頭,萬事頂在前面,她全部都覺得理所當然,能把丈夫拿捏在手心,如此炫耀,她心裡也非常得意。
但是有一點,這曾德庸有些好色。
且喜歡削肩留腰,身姿風流的女子。
視線裡但凡經過一位,他都要偷眼瞅一瞅,不管別人是什麼身份,反應如何,他都不在意,大約想過個眼癮再說。衛氏似乎知道他這毛病,也不管,除非他做過了,盯着人太久,她才斜過來一眼,又嬌又嗔,帶着調侃似的厲色,曾德庸立馬不敢,討好又羞愧的笑笑,不再看別人,等一會兒後……故態重現。
既好色,又膽子小,畏妻如虎,這樣的男人,宋採唐還是頭一回見。
夫妻倆迎趙摯進門,有個二十來歲,容貌端雅,穿戴不俗的青年過來,衝衛氏微笑行禮,口稱姑母。
衛氏立刻拉着他,向趙摯介紹:“這是我孃家的侄兒,叫衛和安,是個好的,乖順懂禮,才華橫溢,已奏表聖上,立爲世子,將來承了我們衛家的爵,也是伯爺啦,來和安,見過平郡王。”
衛和安立刻微笑行禮:“見過平郡王。”
趙摯如今雖是郡王銜,連世子位都因一時犯錯氣到皇上被暫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已逝平親王唯一的兒子,還是嫡子,這王爵遲早是他的,不可不敬。
宋採唐一邊悄無聲息的往外圍走,一邊看着這邊動靜,長眉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一般來說,出嫁的女兒與孃家感情很重,待侄兒態度不會差,侄兒與她親近也很正常,但這兩個人……感情似乎好過了頭,衛氏對衛和安極爲照顧,樣樣捧着,衛和安對衛氏也極尊敬孺慕,連今日宴會,他都主動幫了忙。
還有,那衛和安似乎看了她一眼,好像只是視線隨意轉時不小心看到,但宋採唐篤定,他就是看了她。
這個人,略有些奇怪啊……
距離已遠,慢慢的聽不到趙摯那邊的聲音,看不到趙摯那邊的人,宋採唐收回心思,開始關注四周。甘四娘和甘志軒……在哪?這麼大的場面,果真不出現麼?
跟上層貴圈不熟,宋採唐遊走場地各處,關注府中下人。甘四娘和甘志軒算不得貴圈的人,府裡地位不高,從這裡下手大概更方便。
可惜,轉了一路,走得腳都疼了,方向也迷失了,聽了一肚子八卦,卻仍然沒找到甘四娘和甘志軒的人。
“啊——”
還不小心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往側裡跌去。
“姑娘小心——”
有人適時搭了把手,抓住她的胳膊,輕輕一扶,穩住了她的身形。
“多謝……”
宋採唐轉頭看,發現扶住她的人是衛氏的侄兒衛和安,奇怪的感覺又上來了。
衛和安見她直直看着他,微笑道:“宋姑娘還是這樣,除了驗屍辦案,其他時候經常犯迷糊。”
宋採唐也笑了,眼梢眯眯:“你認識我?”
衛和安微微垂眸,睫羽在眼底留下淡淡陰影,聲音和笑容一樣淡淡:“鬼手佛心,閻王爺的親戚,剖屍一絕,死人到了你這裡,都變得會說話——宋姑娘巾幗英雄,英名遠揚,誰會不認得?”
宋採唐站好,拂了拂裙角:“你剛剛說,我常會犯迷糊。”
“當街同貴女叫板,難道是聰明人所爲?”衛和安淺淺嘆了口氣,“畢竟身份有別,很容易引來麻煩啊。”
宋採唐便知道,這衛和安一定看到了她之前在街上懟凌芊芊和陸語雪。
她懟的痛快,在外風評卻不佳,與這時代對女子的要求不符,聰明人的確不會那樣做。
但——
“是麼?”
她總感覺,州衛和安不管神情還是話語,都頗有些意味深長,好像之前就認識她。
衛和安卻坦率的回視她,微笑肯定:“宋姑娘以後還是長點心眼纔好。”
這態度很明顯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並不想說太多。
就算之前認識,他也不打算說破。
“貴圈繁亂,諸事紛擾,保不齊什麼時候就惹了麻煩,宋姑娘今日到得此地,當要小心——”一句提醒沒有說完,衛和安頓住,笑了下,頗有些自嘲,“不止這裡,但凡貴圈周圍,都是麻煩事,宋姑娘聰慧,自己該當知曉,我多言了。”
宋採唐感覺他態度怪怪的,但眼下,此刻,這些話語表情皆出自真心,她便也真心道謝:“多謝你提醒,我會小心。”
只是路遇,連熟人都算不上,二人說完話就分開了。
找了甘四娘和甘志軒半天無果,宋採唐準備休息一下再戰,也不管迷沒迷路,尋到一處暖閣,便想進去歇歇,可還沒進去,就看到了趙摯……和陸語雪。
陸語雪蘭在趙摯面前,指間帕子緊攥,柳眉微蹙,眸底水光流轉,欲語還休,皆是脈脈情意,可惜趙摯像瞎了一樣,半點看不到,似乎戳在他面前的只是個木頭樁子,不必費心思理會。
好不容易二人單獨相處,有了機會,陸語雪怎可輕易放棄?
山不來就她,她就去就山。
“……表哥好長時間沒回府了,除夕年夜也不在,姨母很是思念,近日小恙,染了風寒,日日悶悶不樂,我知道,她盼着表哥回去……我……是沒有家了,無處可歸,年夜這種團圓節,也只能賴在王府,可表哥有家,有親人,爲什麼就是不願意回……”
陸語雪情真意切,淚眼濛濛,好不可憐:“你以前不這樣的……”
趙摯眼神微深,輕嗤一聲:“你以前也不這樣。”
陸語雪指尖顫抖,忍不住後退了兩步,貝齒咬脣,更加我見猶憐:“我知道……你誤會我頗多,我不敢求別的,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你終究會知道我是無辜,終究會明白我的好……”
“沒興趣。”
趙摯不欲多留,擡腳要走。
陸語雪哪裡肯,就是不動,直直攔在他的面前。
通道狹窄,趙摯想往前去,要麼,陸語雪讓開,要麼,他把人推開。陸語雪不讓,他又不想與對方有什麼身體接觸,這片刻間,兩人就僵住了。
也就是這時,趙摯煩的視線轉動,微微側頭,看到了宋採唐。
宋採唐脣角微勾,下巴指了指陸語雪,戲謔的看着他,笑意調侃。
趙摯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種做壞事被抓到的窘迫,但下一刻,他劍眉高高跳起,略不滿的看向宋採唐。
他被一個女人堵在這裡,他的小姑娘竟半點不生氣,不吃醋?
“宋採唐。”
一道溫潤聲音傳來,宋採唐偏頭看過去,竟然是溫元思。
他怎麼會在這裡?難道……跟着李老夫人過來赴宴了?
宋採唐腦子一轉,就想明白了。溫元思之前雖在外地輾轉做官,但李老夫人是汴梁人,會做人,懂經營,人脈力量都在這裡,安樂伯府辦宴給她遞請帖很正常,溫元思既然回了汴梁,陪老夫人一起過來,也很正常。
“祖母說看到了你,我還不信,現在果然,你就在這裡。”
溫元思看到宋採唐,眸底微光閃動,很是驚喜,但往前走兩步,他就看到了一旁窄小廊道上的趙摯和陸語雪……
笑意更加意味深長。
趙摯爬牆,對他來說是喜聞樂見,這可是他的機會。
溫元思是君子,大部分時間,他願意照顧別人,手段也極近懷柔,但所有男人在自己心儀的女人面前都有點小心眼,表現欲,自己控制不住的,溫元思根本就忍不住趁機而入,小小的落井下石。
“哦……陸姑娘,郡王爺的青梅竹馬啊。”
他聲音微緩,每一個字都捏足了重音,似乎都是提醒。
宋採唐要是對感情不遲鈍,就不是她了,當即,她就理解偏了,看着溫元思,眨了眨眼:“很羨慕?”
溫元思:……
果然宋採唐就是宋採唐,世間最不一樣的煙火,連腦回路都跟別人不同。
但溫元思是誰,極能穩的住:“我看起來像是羨慕麼?這美人恩,難消受啊。”
宋採唐眼梢微翹,微笑調侃:“你明明很溫柔,對誰都很照顧,溫大人,這話說的有點口不對心啊。”
“這世道,女子存世不易,我爲男兒,理應退讓照料,但——”溫元思看着宋採唐,眼神頗爲認真,“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該做,我心裡有數,普通的給個方便,和情感交付共度一生並不是一回事,我以爲,你當明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語氣特別鄭重,彷彿說的不是眼前,像有什麼暗意。
這人發現了什麼?
宋採唐想想,感情交付,共度一生,青梅竹馬……
這安樂伯曾德庸和其妻衛氏,也是青梅竹馬!
宋採唐的大腦根本沒往感情方向拐彎,直接轉向它處:“你可是聽說了祁言的事,也爲此着急?”
溫元思怔了怔,壓下脣角苦笑,大大方方道:“是。”
竟是直接承認了。
“汴梁辦了幾個案子,我與祁言交情也不錯,他有困難,我搭把手也是應該……”
兩個人話題走向案情,交流了起來。
一邊趙摯就不高興了。
他不滿被陸語雪攔住,可宋採唐過來了,他以爲宋採唐會爲他吃醋,心裡十分期盼,結果宋採唐沒有吃醋,溫元思那廝來了!又是纏人又是發|春的笑,宋採唐還不走,跟他聊了起來!
他吃醋了!
非常醋!
不高興,恨不得揍溫元思一頓!
他不再理會陸語雪,對方不讓路,他乾脆退回來,腳尖輕點廊柱借力,躍到了宋採唐身邊:“你來找我是不是?”
宋採唐:……
說好了分開的,你又找過來,是幾個意思?
陸語雪看着這邊動靜,嘴脣緊抿,微微眯眼盯了宋採唐良久,帕子絞的死緊,卻也沒再過來,轉身大步離開了。
溫元思和趙摯互相提防對方,正好眼下沒事,誰都沒走,一直跟着宋採唐。
宋採唐也不介意,不願意分開就暫時不分開,一起想辦法找甘四娘和甘志軒也好。
路上,又遇到了兩個人。
一個叫桑正,溫元思最初入仕曾在鴻臚寺辦過差,對此人很熟悉。母親是外族人,父親是汴梁人,父母早亡,家族不愛管,成長曆程頗爲艱辛,因其小有才華,有負有外族血脈,一直在鴻臚寺做事。他性格陰沉,不喜與外人交流,也沒什麼朋友,這次會來安樂伯壽宴,是因爲安樂伯夫人衛氏,曾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一直很尊敬,不忘報答。
另一個是太子府長史秋文康。因爲太子身份,他過來便有些搶眼,但他只是規矩之下過府道賀,倒並無其它。
安樂伯府老夫人壽宴,賓客盈門,闔府歡鬧,哪哪都是人,下人們在中間穿插,忙得不亦樂乎。衆目睽睽之下,禮儀規矩在前,宋採唐和趙摯不熟悉府裡情況,也不好大剌剌做些什麼,只悄悄存着心思,快速分析尋找。
初春陽光燦爛,卻沒有什麼溫度,寒風吹來,刺骨的冷。
沒有人知道,客院角落廂房裡,正在發生一樁命案。
桌上茶盞只剩半碗,牆側三足獸鼎緩緩冒着香氛,白色縹緲輕煙隨着風動蜿蜒,牀榻間,有個人額角迸出青筋,嘴被東西堵住,掙不開,逃不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