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內, 誦經儀式結束,關清搭着貼身大丫鬟春紅的手走出來,一路回到暫歇廂房。
坐在綿軟墊子上, 放鬆跪木了的膝蓋, 一整盅熱茶進肚,關清方纔輕輕嘆了口氣, 問:“可有人跟着?”
春紅搖了搖頭:“人太多, 婢子看不清。”
看不清啊……
關清纖纖素指在桌上點了點,柳眉微垂, 眸底帶出一抹狡黠笑意:“那就照我之前計劃。”
春紅手腳輕快的給她續滿茶:“是。”
“人找好沒有?”
“找好了,照小姐要求, 一絲不差,價錢也談妥了。”
關清脣角微展,笑顏映着陽光,燦爛如春花。
不過這春花, 可是帶刺的, 招惹需謹慎。
“那就開始吧。”
“是。”
關清看着春紅收拾了一套她的衣服,小心出門, 素手端起茶盞,品的不急不徐,無波無瀾。
怎麼爲難一個閨閣姑娘, 太簡單, 也太好想, 相處這麼多年, 張氏的心思,她不用深思,就能猜出幾分。
上次來時不小心丟掉的手帕怕是有問題。
或許‘丟’這個詞用的不恰當,應該是被偷了纔對。
不過別人能做局,她也能做。
禮法規矩管着,姑娘家的東西不能外流,一旦與男人沾上邊,就是名節有損,太好做文章了。沒人知道,你還能悄悄要回來平事,有人蓄意興風作浪,那最後結果可就說不定了,很可能要把自己搭出去,定下婚事,嫁給那個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男人。
還因名聲不好,嫁過去不一定受婆家尊重,就算你出身不錯,帶着厚厚的嫁妝。
關清身上衣服,頭上首飾,手間帕子,都沒自己做過記號,但價值不菲的東西,本身就有一定特點,越是昂貴,越引人矚目,來歷衆所周知,你穿戴一次出去,就會被大家認識。
突然有個男人拿出了這些東西,你不承認也沒辦法,所有人都會浮想聯翩。
關清今年十七,沒嫁人,也沒訂親,掌着家中商行,每日與銀錢爲伍,女孩子玩這個,名聲本就不怎麼好。她自己其實並不在意這些小手段,名聲壞就壞,可家裡還有妹妹,現在還多了宋採唐……
她不得不謹慎,多想一點,多做一步,把事情捋圓滿。
春紅抱着宋採唐的衣服,避着人走到側間,那裡有一個婦人等着。
這婦人身高,身材與關清相似,換上關清衣服,背後看幾可亂真,不熟悉的人絕認不出來。再戴上厚長紗冪籬,由春紅扶着走出去,誰都不會有別的想法,定會認定此人就是關清。
春紅給婦人整理完衣服,點了點頭,沒直接扶着婦人出去,而是先自己一個人,快速往後山轉了一圈。
她走的很張揚,看到不順眼的會說,看到不乾淨的會讓人來清,直到瞧着過眼了,才往回走。
這架式,像極了‘我家小姐要逛園子,必須好好清路’。
如果有人暗裡注意着關清,此情此景,必會看到。
之後春紅攙着‘關清’出來賞景,被人堵住,也很正常了。
春紅打小跟着關清,聰明又忠心,一看到來人,差點憋不住笑,重重按了把‘關清’的胳膊,示意她動。
男人挑釁,故意油手油腳要親近,‘關清’越不說話,越躲,他越興奮,拿出手帕金釵,春風得意的就撲了過來。
他覺得今天這事太值了!
聰明會行商又怎麼樣,還不是被他搞定了!
結果小姐好騙,丫鬟也小家氣子,竟然尖叫不斷,把寺中護衛給招來了!
喂喂你家小姐現在可是名節有損,你不好好閉着嘴,還敢招人來?
天華寺管理方式非常與衆不同。他們最多的是高僧,武僧也有,但是不多,爲防惡徒宵小,除卻僧人們自己的禪房院子,大部分地方的安全護衛,是外包給鏢局的。
鏢局可以來男鏢師,也可以來女鏢師,反正做多少活兒,僧人們給多少報酬。
天華寺名聲很大,高僧們個個一面難求,能量無窮,能競爭上崗的鏢局都很重視。如果發生惡性意外,於天華寺名聲有損,護衛們纔不管你是誰,有什麼身家背景,統統先抓了再說。
寺裡香火鼎盛,信女無數,常有貴人家夫人小姐過來上香,登徒子這種事最是不能姑息,沒當場打死,就是給面子了!
闖禍男人被臭襪子堵住嘴,胖揍一頓後綁到了柴房,等事件上報後再做處置……
半個時辰後,關清等來了回話的春紅。
“瞧這眉眼彎的,可見是辦成了。”關清親手熱壺倒了杯茶,推到桌對面給自己丫鬟,“潤潤喉吧。”
春紅也不推辭,端起茶就喝完了:“多謝小姐體貼,婢子還真是渴啦!”
關清眼梢微斜:“誰體貼你了,我是怕你走出去害我被笑話,誰家嬌貴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嘴皮幹成這個樣子?”
“是是是婢子錯啦!”
春紅最瞭解關清的脾氣,一點也不介意自家小姐的口不對心,喝完茶,就把剛剛的事說了一遍……
關清嘴角微勾:“原來是他。”
春紅:“果真是順着付夫人,吳大夫人這條線找的人!”
“人抓起來了?”
“嗯,狠狠揍了一頓,抓進了柴房!”
“我的東西呢?”
“都拿回來了,方纔那婦人的錢也結清了,衣服收回來了,她不敢在外面胡說!”
關清沉吟片刻,站了起來:“走,咱們去看看那位勇士。”
柴房裡,‘勇士’雙手雙腳被綁的很緊,緊的身體都靠後弓起來了,沒法坐,沒法站,躺都躺不直。還鼻青臉腫,血痕處處,十分慘烈。
“王公子。”
關清走到他面前,纖塵不染,身姿高清,連鞋底都是乾淨的。
她蹲在他面前,微笑:“現在咱們可以好好談談了麼?”
……
停屍房裡,琴秀中間還是沒頂住,跑出去吐了。後續所有工作,都是宋採唐一人完成。
雖然熟練,一個人做這麼多工作,也是有點累。
宋採唐正要脫去罩衣時,一雙手伸了過來:“你放着,婢子來!”
一回頭,是青巧回來了。
青巧圓臉上酒窩一閃,衝自家小姐笑笑:“小姐只管去坐下歇着,接下來的活兒婢子幹就好!”
她伺候宋採唐淨了手,送宋採唐坐到桌邊後,就接手下面的活兒,清洗各種刀剪,細布擦拭,整理放好,收拾仵作箱子,最後將陶盆裡的蒼朮皁角熄滅。
宋採唐見青巧做的好,自己也的確有點累,就沒再關注,認真看桌上放着的,溫元思幫她寫好的屍檢格目。
溫元思的字很漂亮,一看就是花大工夫練過的,筆意瀟灑,又不失男兒剛勁,闊朗大氣,非常養眼。
屍檢格目寫的也非常詳細,無一錯漏,極爲用心。
宋採唐認真看完,拿出自己小印,端正的印了上去……
這邊收拾完畢,青巧提着箱子和宋採唐走出來的時候,琴秀回來了。
這頭一回親眼目睹驗屍,她的確沒撐下來,但她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走到宋採唐身邊,輕聲說了剛剛聽到的事。
她方纔經過趙摯問話案件相關人的房間,聽到了很多東西。
“……現在說到酒釀圓子了。”
琴秀低頭,幫宋採唐整理略不平整的袖口。
宋採唐看着琴秀低垂的眉眼,目光略深:“酒釀圓子啊……”
“是。”琴秀問道,“小姐要過去看看麼?”
連表字都去掉了,直接叫小姐。
有意思。
宋採唐眼梢翹了翹,看了眼天色:“不必了,回院子擺飯吧。”
……
趙摯這邊,整理完死者雲念瑤一天的時間線,開始隨口問房間內衆人了的。
他讓案件相關人員,把自己一天干了些什麼,什麼時辰乾的,一一講清。
果然,酒釀圓子就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
是季氏做的。
“我想着……”她快速看了高卓一眼,“你最近不好好吃飯,人都瘦了一圈,喝酒傷身,不若滋補,酒釀圓子好歹帶着酒味,你興許會喜歡吃。”
趙摯眼梢微眯,目光滑過去:“什麼時候做的?什麼時候送給高卓的?”
“就天黑後,具體什麼時間沒注意,做好就給他送過去了……”季氏看了眼葛氏,臉色略紅,“路上遇到了林夫人,怕她多問,就勻了一碗給她。”
趙摯看向葛氏:“可是如此?”
葛氏點了點頭:“當時她走的很快,我都沒來得及問候,她就從食盒裡端了一碗塞到我手裡,轉身就走,也不聽喚,我想還都還不回去。”
“沒還回去,所以——”
“吃了,”葛氏微笑,“我還蠻喜歡這個的。”
趙摯頜首,看向高卓,意思很明顯,你呢?
高卓哼了一聲:“原來那食盒裡裝的是這個。”
“你沒吃?”季氏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
“不但沒吃,還沒打開,直接扔在了門口。”高卓似乎非常討厭季氏,程度很深,都不顧君子之風了,“就算打開了,我也不會吃。酒是酒,飯是飯,湯是湯,酒釀圓子什麼東西?沒點酒辣,膩口的甜,哪個男人愛吃?”
說到這裡,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目光看向齊兆遠,變的意味深長:“抱歉,我說話沒留意,傷到你了。”
齊兆遠磨牙:“我家中會常做,是因爲我女兒愛吃!”
高卓聲音揚高:“你這找別人擋槍的毛病什麼時候能好?說句真話能死麼?”
“老子說的就是真話!”
“說真話就承認你愛吃酒釀圓子!”
齊兆遠氣的不行,按了按眉頭,儘量心平氣知的說話:“瑤瑤出事,我很難過,同你計較太多,她一定會很傷心,我給你臉,你也別鬧的太過。”
高卓額角青筋彈起:“她死在這裡,就是你的錯!是你害了她!”
“二月初八我尚在汴梁,如何害她!你說話要負責任!”
“誰知道你什麼行程,有沒有故布謎局避人耳目幹不正經的事!”
眼看兩人又要掐起來,趙摯眼一橫,分別看了兩人一眼,頗有壓迫力的把兩人氣焰掐滅,轉頭看在場其他人:“你們呢,可知道這件事?”
所有人齊齊搖頭,表示這送酒釀圓子是季氏私人行爲,又有意避着人,他們都不知情。
“酒釀圓子,似乎對孕婦很好。”趙摯似天馬行空想到這裡,看向葛氏。
葛氏點了點頭:“孕婦如果健康狀況良好,不是效果特殊的食材都可以食用,酒釀圓子溫補健脾,用些是可以的。”
趙摯指尖敲打在桌面:“雲念瑤呢,喜歡吃這個麼?”
這個問題……
葛氏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偏頭看向玉珠。
玉珠怔了怔,似乎不明白爲什麼話題到了這裡,不過她不敢怠慢,想了想,道:“夫人對這個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不喜歡,平時沒讓咱們做過,以前在外做客時,倒也吃過,並不排斥。近幾年因小小姐愛吃,夫人吃的次數多了些,但仍然不算喜歡。”
房間再次陷入沉默。
這時,孫仵作突然想起一事,盯着玉珠:“你此前供言裡說,二月初八夜裡,看到院外樹枝上臥有人影,狀似窺探——”
也是因爲這個,他才懷疑高卓,怎的今日一句不提!
玉珠突然板了臉,生起氣來:“那日孫仵作一直問一直問,問的人心煩,我只說看到夜風來,樹影動,下意識看一眼,樹影搖動有些像人形,並不確定真的看到了!孫仵作非要如此說,還引申說影子晃是喝了酒站坐不穩,我能怎麼反駁!孫仵作的推斷是推斷,我沒看清之事,卻是不敢亂說的!”
趙摯卻突然想起了那日和宋採唐一起,在後山樹間發現的布條。
許真的有人在夜間行走也不一定……
門口有穿着短打的年輕人冒頭,趙摯點了點頭,年輕人溜着腳步進來,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死者的鞋找到了,就在死者房間腳榻之上,後腳跟有輕微磨損。
趙摯眼睛微眯。
雲念瑤死前,的確被架着拖地走過!
環顧整個房間,氣氛安靜到冷肅,每個人表情都略有不同,有的淡定,有的緊張,有的滿臉不高興,有的……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這裡面,人有說了謊,有人有話隱瞞。
時間線理的差不多,各自的話也說的差不多,再往裡,就不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問出來的了,繼續下去,已無意義。
趙摯擺擺手:“今日先到這裡,諸位先請回吧,稍後有需要,我會再次登門拜訪,還望諸位行個方便。”
衆人自然應是。
離開房間時,趙摯看了溫元思一眼。
溫元思沒明白這眼神的意思,趙摯也沒同他說話,轉身就走,他想了想,跟着張府尹離開了。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他得跟張府尹好好商量商量,接下來怎麼辦。
二人身影離開後,趙摯從陰影中晃出,劍眉微展,脣角勾出笑意,擡腳轉向了宋採唐的院子。
宋採唐此時正在吃飯。
她的飲食由李老夫人全權照顧,擔心她過於勞累虧了身子,又知她口味不限,李老夫人除了清淡素菜,每頓都有給她上肉。
今天的肉菜裡,有道溜肝尖。
宋採唐自己是習慣了,但一般人看過驗屍現場,很難有胃口吃飯,尤其肉菜,還是內臟……
趙摯卻面不改色,還自來熟的使喚青巧:“給我擺雙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