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元思官不大, 至今仍蟄伏在欒澤那樣的小地方,溫家卻很有錢, 置的宅子正正經經在汴梁城中心區域, 門前道路寬闊, 寸土寸金,宋採唐不管在什麼地方, 想要回去找李老夫人, 都得從大道上過。
途中, 經過刑部衙門。
起初一切都很好,沒任何不對,可走着走着,宋採唐就發現, 前面街邊很熱鬧。
有個制服未脫,剛剛輪值完的刑部守門小吏,蹲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跟人講說八卦。大約這小吏料多, 料奇, 又繪聲繪色, 引的一衆大老爺們驚歎聲連連,很是追捧。
三丈寬的街道, 他們佔了近一半。
除了驗屍破案,宋採唐好奇的東西非常有限, 現有事在身, 她並沒有想參與這份熱鬧的意思, 帶着青巧溜着人羣邊走……
可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被那守門小吏說出,以一種極不尊重的語氣。
小吏能輪值守門,本身顏值還是有的,可惜挑眉勾眼斜眼,神情太過猥瑣,還長了一口大黃牙,着實令人惋惜。
“……一個女人,叫宋採唐,諸位不認識吧?可是個夠勁的,不知從哪個山旮旯裡爬出來,腿上的泥還沒洗乾淨呢,就妄想插手官場,過問刑部的案子……驗屍?那腰還不及老子巴掌寬的女人,也敢提這兩個字?堂官們客氣兩句,她還當真了,找人各種活動通融,自以爲是個東西呢!”
言語神情之諷刺鄙夷,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
青巧登時生了氣,圓臉繃的緊緊,卻並沒有像以前一樣沉不住氣,上前就罵人,只抿着嘴,看向自家姑娘,聽宋採唐的意思。
宋採唐卻是立刻明白過來,話傳的這麼快,還是這樣的語氣,很明顯,李老夫人的路沒走通。
而且……
這死者命案的主理權,怕是已經不在京兆尹,轉到了刑部。
京兆尹主管汴梁大小事宜,有案子出來,最初通知的也是這裡,一般小案,不牽扯到權貴,沒有疑點,案情簡單,京兆尹可以自己就判了,將案件卷宗呈送刑部批覆即可,可本案看起來很簡單,谷氏卻不是一般人,昭澤寺在汴梁香火鼎盛,影響力很大,當日案發還有別的達官貴人在場,李老夫人之前就曾擔憂,這案子怕是得來刑部,到時候奔走就更麻煩了……
所以李老夫人才那麼着急。
沒想到,竟然這麼快。
宋採唐眼眸微垂,心中快速思考,眼下怎麼辦才最好。
一兩息的工夫,她還沒想好怎麼辦,突然有另一個人晃到了面前,指着她:“咦?宋採唐?你不是宋採唐麼?”
宋採唐擡眼一看,中年男人,年過而立,尖臉,吸腮,一雙綠豆眼裡閃着精光……
沒見過,不認識。
她微微側頭,聲音淡淡:“閣下認識我?”
“當然!”中年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採唐一遍,挺腰清咳,伸手摸着下巴上的小鬍子,自以爲作出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人模樣,“當年你和你爹要飯到村口,面黃肌瘦,沒有人樣,眼看着都要過去了,還是我好心,施了你們一碗糙米粥呢。”
他話音拉的很長,眼神也不老實,到處滴溜溜的轉,青巧立刻警惕,緊張的站到宋採唐身側。
“嘖,”中年男人看看她,再看看街邊的熱鬧,話音帶着意味深長,“你現在混的倒是不錯嘛,都敢單挑刑部了……驗屍?看死?你會麼?”
這綠豆眼中年男人說話聲音並不小,周圍都聽得清清楚楚,那蹲在街邊,與人八卦的守門小吏耳朵尤其好使,捕捉到‘宋採唐’三個字,再扭頭看看這邊的情景,眼珠子轉兩下,心裡琢磨琢磨,就懂了。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說曹操曹操到啊!
一般愛好吹牛,正在吹牛的男人,最享受,最捨不得放開的,就是周圍吹捧崇拜的眼神,如此大好機會,怎能錯過?
當即,守門小吏手指指向宋採唐:“各位,各位!大家今兒還真是來着了,運氣忒好,那不要臉的女人來了!”
衆人齊刷刷回頭,目光齊齊朝宋採唐致敬。
無奈宋採唐只是一個人,只有一顆心,做不到二用,沒注意到邊上形勢已變,正凝眉觀察綠豆眼的中年男人。
對方這態度,這言語,明顯來者不善。
真是以前認識的人?
那前身這人緣,可不怎麼好。
她對以前發生的事不是不好奇,但記憶沒任何甦醒恢復的跡象,她總覺得,還差點什麼,這是……時機來了嗎?
不管前事如何,想不想得起來,既然現在這身體是她的,她便也敢接收困果,好壞她都認,遇事解決就行。
仔細觀察綠豆眼中年男人行爲特點,解讀微表情,宋採唐長眉微斂,脣角微微掀起。
這人明顯不對,正經迴應他,都是太給臉了。
“難爲閣下,一碗糙米粥而已,記了這麼多年。”
宋採唐微微揮手:“青巧——”
青巧伺候宋採唐良久,僕主間默契十足,一看自家小姐這表情這手勢,頓時明白,從腰間荷包裡拿出兩顆碎銀,丟給了綠豆眼中年男人。
綠豆眼中年男人果然不負所望,見錢眼開,笑的牙豁子都露出來了,還生怕接不住碎銀,整個人往前撲了撲,心肝寶貝一樣接在手心,捧在懷裡,就這還嫌不夠,立刻轉了身,看了看四邊,偷偷的把碎銀收好,藏了起來。
圍觀衆人:……
這跟饞瘋了的狗接肉骨頭有什麼區別!
這人姓狗,叫狗兒吧!
綠豆眼中年人笑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對,清咳一聲,轉身,繼續嚴肅的指責宋採唐:“你這女人怎麼忘恩負義?我當時施與你的雖然是一碗糙米粥,確是救了你的命,這書上都說,救命之恩,涌泉相報,你這命,這值這麼點銀子?是不是太便宜了點?”
宋採唐只輕輕一笑,沒有說話。
她觀察得果然沒錯,此人乃小人。
這回也用不着她,青巧就跳出來了,叉着腰罵綠豆眼男人:“你這人要不要臉?不喜歡銀子接的比親孃還親?哪怕普通同鄉之誼,見了面也要客氣兩句,噓個寒,問個暖,說說鄉音,你倒好,上來就要錢,還嫌少拐着彎罵人——你倒是說說,你是哪裡人,家在何處,背靠哪座山,門前哪條河,一樣一樣說清楚了,讓大傢伙也瞭解瞭解,好生記住了,以後這地方,這座山,這條河,可萬萬不能去,省得被刁民算計!”
青巧聲音又脆又快,一口氣說完,悄悄看了眼自家小姐——
宋採唐衝她眨眨眼,滿含笑意的點了點頭。
青巧擡頭挺胸,更有氣勢了!
小姐就是這個意思,她領會的對!
衆人看向綠豆眼中年男人的目光就不對了。
幫人助人,沒錯,但這樣挾恩相報,還只是一碗糙米粥……是不是有點不太像話?
這是故意欺負啊。
那小丫鬟說的不錯,這人的家鄉,沒事還是少去。
綠豆眼中年男人很生氣,擼起袖子氣勢洶洶的朝青巧走:“小丫鬟嘿,這是你拋頭露面,牙尖嘴利是嘴皮子的地方麼?你睜大眼好好瞧瞧——”
說八卦的守門小吏唯恐天下不亂,跟着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就是,別說你這個丫鬟,你家小姐俏生生一個大姑娘,站在這兒也不合適,被多少男人看了去,心裡沒個數?”
話題一往這個方向上拉,圍觀的大老爺們怎麼可能不興奮起鬨,當場壞笑聲衆,還有人輕浮的吹起了口哨。
守門小吏更來勁,氣沉丹田,眉眼間藏的都是壞水:“還想驗屍?這案子——死的可是個男人,宋姑娘是沒見識過男人的物件兒,心裡癢癢,好奇想看?”
自己問,他還自己答了:“想看你也別想這種招啊,不着急,三書六禮,好好嫁個人,着急——嘿嘿,在場這一圈都是老爺們兒,多的是人願意幫姑娘這個忙!”
他話音未落,就有人喊了起來:“我我!我願意!看啥屍體啊,冰冰涼沒意思,咱的可是熱乎的,好使!”
“我的比他大,更好使!”
“哈哈哈——不如選我,我讓你見識見識,啥叫厲害!”
……
污言穢語,不絕於耳。
這出大熱鬧,吸引來很多人,街上很快被圍的水泄不通,人想走過,擠一擠還可以,馬車是萬萬過不去的。
一排馬車裡,最引人注目的有兩輛,裝飾風格不一樣,但都是一樣的豪華。
這後面一輛,車上掛着官牌,用篆體寫着個‘左’字,顯然主家姓左,常在汴梁城跑的人都能認出,這是戶部副使左修文大人家的車,這種風格,裡面坐的定然是當家女眷。
“娘,怎麼路還不通,太討厭了!”
“光天化日之下拋頭露面,與男人拉拉扯扯,不知所謂……姍姍,你可要時時記得,不能學這種人。皇后喜歡規矩的,你要乖巧懂事,不能被外面的男人看到……”
“好了娘,一遍遍說,我知道了!我想回家,不想看這些!”
“急什麼?沒看到平王妃的馬車還在前邊。”
左家車上,母女對話氣氛不佳,女兒略急躁,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到這一幕,被嚇的還是不恥,反應稍稍有些過,母親話儘量溫柔,不急不徐,可從話音態度看來,她本性應該是個強硬的。
至於她說的平王妃的馬車,就是排在她們前邊不遠的一輛。
車頭高高翹起,如雁翅凌雲,門有兩扇,雕紋精緻,四輪鑲金,皇家宗室華麗盡現。
沒人看到的地方,那馬車車簾被一隻手輕輕挑起。
那是一隻年輕女子的手,纖長,白軟,光滑精緻,只是有些太白,像氣血不足,隱隱有青筋露出。
“怕是得等一會兒了……姨母。”
車內另一婦人年紀略長,通身氣派不俗,梳着富貴髮式,頭上插戴皆是品級貴妃有資格擁有。
婦人妝扮雖富貴,臉色卻並不好,此刻微微閉眼,皺了眉。
那雙纖長白軟,氣血不足的少女手,十分熟練的落到婦人額角,輕輕替她按揉。
“姨母,要叫摯哥哥來幫忙麼?”
“不用。”
婦人聲音平靜,眼睛亦沒睜開。
少女手上動作未停,臉不由自主轉向,看向車外不遠的宋採唐。
這樣的局面……不知這人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