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斟酌着盧慎的心理狀態, 以特殊表現方式誘他留下,儘量減少他的提防和警惕,初步嘗試成功。
但她擅看屍, 襄助官府破案人盡皆知, 存在本身就容易讓人心生抗拒。
還是得再弱化。
坐下後,她捲袖擡手, 給盧慎倒茶, 動作如行雲流水:“我雖習仵作技藝,輔助官府斷案, 但本身並非主官,亦不會在外做多餘之事。此處乃高家花宴, 意義非常凡,盧大人可鬆緩隨意。”
氤氳水汽漫開,鼻間滿是新茶清香,茶水入杯的聲音如潺潺流水, 不知怎的, 盧慎的心,靜了下來。
他知道, 父親新死,如今時機敏感,應該隨時保持警惕, 人心隔肚皮, 誰知道里裡外外的人準備謀算着什麼, 最好誰也別親近, 誰也別信。
可……他太累了。
他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眉目清婉,衣裙柔軟,是個女人。女人,能力再強能強到哪去?還不是有種種煩惱……和他一樣?
且不說高家花宴,場合不對,不能做太出格的事,宋採唐就是襄助官府,也沒有問供的權力。
所以,他似乎真的不用擔心,可以在這裡放鬆的歇一下。
他深深吐了口氣,捧起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品茗。
期間,宋採唐一直沒說話。
直到一盞茶將要飲盡,她方纔緩緩開口:“盧大人去世,你一定很傷心。”
盧慎喝茶的動作停住,看向宋採唐,嘴角微微下撇。
人傷心時,嘴角就會有一定弧度的下撇。
宋採唐低眉弄茶,聲音清淺:“溺死是很痛苦的,窒息,嗆水,痛苦會將這個時間拉長,外人看只是一小會兒,甚至幾息,本人卻似經歷惡鬼地獄……”
“動手的人,很殘忍。”
“慶幸的是,盧大人手腳沒有掙扎痕跡,是在深度昏迷中經受這些。”
宋採唐看似專心致志的繼續茶道,實則一直在注意在盧慎。
盧慎視線一直跟着她。
她們之間,眼神碰撞一直沒有斷。
人與人交流時,眼神與說話的時間有一個平均值,大於百分之六十,就證明對方對你的話感興趣。
盧慎……並不介意這個話題。
應該是很久,沒有人同他聊起生父盧光宗了。
讓宋採唐意外的是,盧慎的微表情,額頭表現非常多,肌肉移動明顯,有細小紋路隨之產生,變化。
這種情況,說明盧慎心裡在悲傷,憂愁,焦慮,或者……有負罪感。
悲傷,宋採唐能理解,焦慮,也可以,畢竟案子沒破,可負罪感……
是爲什麼呢?
還是她沒看清?
宋採唐眼睫微垂,看着桌上天青色茶盞:“兩月前在天華寺,我曾與盧大人見過面,感覺他是個嚴於律己,規恪方行之人。他平日對你要求高麼?可也是很嚴格?”
盧慎嘴脣微微抖動,似乎有些委屈:“是。望子成龍,父親希望我能站的直,走的遠,比起別人,他對我更嚴格,希望我能好好的走這條仕途路。”
“我沒有父親。”宋採唐眼神清幽,“同在欒澤,盧大人許聽說過我,我傻了很久,醒來後腦子一片空白,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關家於我,很是陌生。我有時會有點怨恨父親,爲什麼沒好好照顧我,爲什麼離開那麼早,爲什麼讓我寄人籬下……”
“盧大人有過麼?”
盧慎頓了一下:“嗯?”
宋採唐看着他,眼眸清幽通透,一字一句:“怨恨父親。”
盧慎表情僵住,頓了頓,才苦笑道:“父親總是罰我,我這般年紀,還像管教小孩子似的管我,有時旁人都覺得過分,可我心裡明白,他這是爲我好,怎麼會怨恨?”
他捂了臉,聲音裡滿滿都是悔恨:“生活中爭執難免,但那都非我真心,想起父親失蹤之前,我還同他吵過架,現在竟連吵架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在撒謊。
宋採唐眼睛微微眯起。
代表撒謊的微表情有很多,比如摸鼻子,眼神飄乎,聳肩,說話時語氣改變,嘴脣不自然上揚等等,非專業人員誤判的可能性很大,宋採唐便根本不去注意細節,都哪哪都變化,而是注意了質量和時間。
表情是有質量的,比如真正的笑,嘴脣眼周都會有紋路表現,且很對稱,假笑之所以讓人覺得不舒服,除了皮笑肉不笑,沒入眼底之外,它的面部表現肯定是不協調的。
真正的情緒變化是一瞬間的事,持續並不長,如果同一個表情持續很久,就很可能是裝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人一定是先產生情緒,纔會有因情緒說出來的話,比如你如果生氣,一定是表情上先帶出來,然後纔開始罵人。如果一個人先罵人,之後纔出現憤怒表情,那就很可能是演的。
當然,這個先後順序其實很快,不學專業知識,做專業訓練,根本不可能掌握。
宋採唐注意到盧慎的表情變化非常多,他對父親的死,傷心難過都是真的,但他對父親,明顯也存在着怨恨,並不像他說的,一直理解父親是對他好。
親近的人之間因特殊情境偶生怨恨,並不難理解,但試圖掩藏,就是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宋採唐不得不懷疑盧慎對盧光宗心存惡意,且並不止怨恨那麼簡單。
他在心虛。
很心虛。
他很可能……做了些什麼。
宋採唐大腦迅速轉動,盧慎對盧光宗做了什麼呢?
吵架……顯然不是,這層次太低,盧慎做爲混跡官場的人,心智不缺,閥值應該更高,同父親吵架,忤逆,都不至於要這般隱瞞應對,甚至還有負罪感。
她得繼續往下誘導。
宋採唐眼神流轉,似星辰光華流動:“你同你父感情這般深,當初聽到消息,一定非常接受不了。”
盧慎指節捏的咔咔響:“是。”
他的表情很憤怒,一點都不摻假。
宋採唐想了想,聲音淺下去:“我醒來一片空茫,沒有以前記憶,父母親人全部去世,再無音信,天地間只剩我一個。有時我會有點害怕,會想,爲什麼只剩我一個,家人的離開,是不是我害的,他們是不是爲我犧牲了什麼,我是不是揹負着極大罪孽。”
今日所有話,她都是帶着目的說的,大部分是演的,但這一句,多少帶着真心。
宋採唐是真想過這個可能。
因爲真正想過,這句話說的就極爲真實,極爲真誠。
盧慎看着她,難免又代入了自己……
瞬間,他瞳孔放大,眨了下眼,乾笑出聲:“你怎麼會這麼想,不可能嘛哈哈……”
宋採唐眯眼。
盧慎在恐懼,心虛,他抗拒這種說話。
所以……
宋採唐心中砸實了一個無比大膽的猜測。
她跟着往下問:“你覺得你父親是個好人嗎?”
盧慎愣了愣,喉頭抖了抖,方纔反問:“爲什麼這麼問?”
宋採唐細細看着他的臉,他好像很驚訝,但這驚訝是裝出來的。
“龐大人指你父親利用職責,做了很多不恥之事,牛保山指你父與甘氏有染,近來小道消息又言……”宋採唐一樣一樣指出,面上笑意清淺,“所以隨便問問。”
盧慎:“我不知道,父親行事,從不同我商量。”
他眨眼的次數太多,大概是眼球太過乾澀,眼球乾澀,則是注意力太集中,瞳孔放大過多……
而注意力集中,瞳孔變化,是因爲緊張,害怕,憤怒,或者心虛情緒。
很明顯,這個問題,已經戳到他的心了。
宋採唐沒有放過,時機正好,她接着往下:“一點都沒注意到麼?同住一個府裡,書房對你也並不設防。”
盧慎精神已經繃成一張弓,聽到書房兩個字,反應很大,立刻道:“書房裡什麼都沒有!”
話說完,他自己就知道不對了,他這豈不是變相承認自己搜過書房!
對上宋採唐黑幽幽,似乎能看透一切,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心下更是一涼,對方太敏銳,他不過稍稍犯了點錯,人家已經知道了!
聰明人說話,不用往深裡去,彼此心知肚明。
再怎麼撒謊似乎都圓不回來,盧慎吞了口口水,轉着眼珠,想辦法往回找補:“父親的事,公務還是私交,我都不清楚,他從來不說,有錢沒錢,我也不知道。但之前有個大好機會,只要三萬兩銀子,我就能補到一直想要的缺,可我求到父親頭上,他沒應我,說沒錢。”
他低下頭,語速有些快:“我父爲官一直清廉,家裡積餘不多,可緊一緊,借一借,應該能湊到,父親卻乾脆利落的拒絕,不願爲我奔走。他不願助我升遷,我只得自己想想看辦法……”
言下之意,他承認了,因爲這個,他去搜看了盧光宗的書房。
男人的書房是重地,常會修個暗格什麼的,沒準哪裡就能放點錢。
宋採唐便明白了,爲什麼盧光宗失蹤案報後,溫元思發現書房被動過。
而那時,盧慎沒有說實話。
“誰知父親突然失蹤,之後又這般離世……”盧慎用最大努力證明着自己清白,定定迎上宋採唐的視線,“我只是想當官,最後銀子沒湊到便罷,還要丁憂。”
他在說,他是有點小心思,有個好機會,盧光宗不幫他,他心裡也的確有了怨恨,但他不會想弒父,除了倫理道德,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盧光宗死了,他得丁憂,丁憂,就什麼官都當不了了。
這與他預期不符。
宋採唐聽着,脣角微揚:“脣齒相依,哪會完全不磕碰?盧大不人必解釋這麼多。”
一陣風吹過,微暖。
有花葉在風裡打着旋落下,落在草地石徑,發出簌簌聲響。
盧慎看着宋採唐裙角隨風輕揚,少女臉龐融在光影裡,似蒙了層金紗,耀眼又通透。
事到如今,他哪裡會不明白,宋採唐是個聰明人,既然偶遇,就順便朝他套話了!
可意外的,宋採唐這般問話,他並不排斥。
或者很早之前,他就有了傾訴的慾望,他一直想有個人,聽他說這些話。
不過,也到此爲止了……
盧慎搓了搓臉,長長嘆氣。
宋採唐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知道對方能說的大概只有這麼多,便不再問他,而是提起了另一個人:“我觀貴府管家魯忠很是貼心,他是你家的家生子麼?”
不問自己,盧慎放鬆了很多,喝了口茶,搖搖頭:“不是,十多年前,他遭遇山賊,家人死絕,自己也將命盡,我爹正好經過,救了他,還順手收拾了那羣山賊,他無處可去,又感恩我爹,就投奔了我家。他能力不錯,腦子也好使,還非常忠心,我爹瞧着喜歡,就帶在身邊,慢慢的,他就成了我家的大管家。”
宋採唐:“他是哪裡人?”
盧慎:“說是真定底下的小縣。”
“可曾回過祖地?”
“家人盡亡,他心如死灰,十年來一直跟着我爹,從未離開。”
“也沒託話回去?”
“這個……我不清楚,大約沒有吧。山賊一事,他很傷心。”
宋採唐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魯忠說什麼說是什麼,身世來歷,盧家並未去查證過。
因爲覺得沒必要。
“你父親的事,魯忠都知道?”
盧慎怔了怔,才答:“全部知道不可能,我父親是個嚴厲又謹慎的人,但管家日常伺候父親,知道的應該比我多。”
宋採唐看着盧慎,猝不及防的,問了句極有深意的話:“你覺得,你父親失蹤一事,同魯忠有關係嗎?”
盧慎目光閃爍,下意識答:“應該沒有吧……”
答完,他手捏拳,眉頭微皺,嘴脣緊緊抿起。
這是後悔了。
後悔說話太快?還是什麼別的?
宋採唐指尖摩娑着茶杯沿:“你父回來那日呢?魯忠有沒有去過小酒館?”
“我不知道。”盧慎搖頭,“晚間無事,下人們的行動,我並不瞭解。”
“那你覺得,魯忠有沒有殺機?”宋採唐聲音很慢,“對你父親。”
盧慎這次是真迷茫了,搖着頭:“我……不知道。”
“他去過你父親的書房嗎?”
盧慎:“沒有。”
這一句,他答的聲音略大,算是自信。因爲他想辦法弄錢,一直盯着書房,魯忠若去,他應該會看到。
不料宋採唐指尖敲了敲桌子,一個提醒意味深長:“我說的是,你父親屍體發現以後,魯忠有沒有去過。”
盧慎現在懂了:“你是不是懷疑他?”
宋採唐搖了搖頭:“沒有確切證據之前,每個案件相關人,我們都需要了解。”
盧慎垂眼思考,片刻後,將所有自己知道的,注意到的細節和宋採唐說一遍。
宋採唐認真傾聽,積極思考。
盧慎突然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宋採唐是真的在用心辦案。
剛剛宋採唐有窺探他內心的嫌疑,可他並不討厭,只要……
“你能破案吧?”他看着宋採唐,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靜。
宋採唐笑容在嫵媚春光中綻開,那般亮眼,那般自信:“當然!”
將盧慎送走,宋採唐理了理衣裙,準備去找趙摯。
她知道下一步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