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 春日正好,大好的光景,一個男人大剌剌走進院子, 看到主人家正在吃飯, 開口就要求給擺雙筷子……
青巧眼睛睜的溜圓,臉頰鼓起, 很想問一句:您哪位, 哪來這麼大臉!
宋採唐卻微微垂眸,眼梢盪出一抹笑意, 吩咐青巧:“拿副碗筷過來。”
自家小姐發話,青巧想不明白也得聽, 迅速拿了副碗筷過來,放到趙摯面前。
看得出來,趙摯有話想和宋採唐說,青巧卻十分沒眼色的站在宋採唐身側, 不退不避, 小臉嚴肅,目光緊緊盯着趙摯, 好像生怕他幹出什麼失禮的事。
趙摯也不介意,裝作沒看到小丫鬟的目光,劍眉微揚, 直直看向宋採唐:“一個男人, 堂而皇之走進你的院子, 要吃你的飯, 你不怕?”
簾外有風,吹起了桌角巾布,吹起了宋採唐裙角。這個男人的頭髮卻似乎和聲音一樣硬,倔強的搭在耳後,風都吹不動。
宋採唐有些想笑:“做爲這個堂而皇之,進我院子,吃我飯的無禮男人,趙觀察使有資格問這個問題?”
趙摯點了點頭:“倒也是。”
他不但話語要求自來熟,動作也沒半點拘束,真的就拿起筷子吃起來了。
“抱歉,今日着實太忙,我餓的很,撐不到回院子,就在你這蹭頓飯了。”他一邊說,還拿起碗,示意青巧添飯。
青巧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這人臉皮怎麼這麼厚!
可看到宋採唐點頭示意,又不得不動,拿起趙摯的碗,去一邊給他添飯去了。
“你這丫鬟不錯,聽話。”
“沒辦法,誰叫她有個懂禮的主人。”
趙摯彷彿沒聽懂宋採唐話中隱意,接過碗,大口吃飯。
李老夫人每一餐給宋採唐備的飯菜量都是足足的,吃不完沒關係,不能餓着。中午這一頓尤其豐盛,四個小炒一個大菜一道湯兩盤涼菜,還有精緻點心,宋採唐主僕三個吃都有剩。今日琴秀跟着驗過屍,大約是沒胃口吃飯了,青巧晨間去熱鬧法會上玩,吃了一堆小食,現在並不怎麼餓,讓趙摯蹭一頓完全沒問題。
還避免浪費了。
不過麼……
青巧看着桌上菜色,那道溜肝尖炒的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很好吃,可這個男人好像剛剛跟着驗過屍,敢吃麼?
誰能比得過她家小姐威武,一場剖屍下來面不改色,吃飯完全不受影響……
等等,她看到了什麼!
趙摯吃了一口溜肝尖,點了點頭:“這味兒不錯。”
宋採唐飯量不多,先前吃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吃的差不多,正盛了碗湯,輕輕吹着:“喜歡就多吃點。”
“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不客氣還真不是客套話,他直接把那盤子溜肝尖吃完了!
青巧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
宋採唐也怔了怔,喝湯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趙摯吃飯速度很快,風捲殘雲般,好像有誰催似的,可這麼快,動作也不顯粗魯,有股特殊的優雅感覺,沒一滴菜汁湯水濺到外面,連嘴角都沒太多食物殘跡。
簡直訓練有素,令人驚歎。
宋採唐一碗湯喝完,趙摯也放下碗筷,桌上的菜,幾乎沒有了。
青巧:……
宋採唐比自己的丫鬟穩的住多了,優雅的擦嘴,以茶漱口,一系列收拾整理動作完畢後,才問趙摯:“說吧,想讓我幫什麼忙?”
趙摯一盞茶正好喝完,聞言頓了頓,目光墨沉:“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宋採唐眼梢翹起,眸底有慧黠光芒微閃:“因爲我聰明呀。”
“觀察使大人尋我,難道不是看中了這個?”
面前男人氣質特殊,有武人強橫,也有智者慎局,心理……好像藏着什麼陰影,並不容易看清,有點難懂。若是別的時候,宋採唐也不會隨便窺探對方心思,但現在,是在破案。
雲念瑤一案,屍檢,問訊嫌疑人,接下來需要幹什麼,她一猜一個準。
這也是她之前解剖屍檢時故意展露觀察推理能力的原因。
她想要參與更多!
順便也讓這位觀察使好好醒醒腦。討厭女人,不願意跟女人有任何略親的接觸?
她要讓趙摯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趙摯眯了眼:“宋姑娘果然非常人。”
宋採唐微笑:“多謝觀察使大人誇獎。”
“沒錯,我這裡的確有個邀請,”趙摯站起來,高大身影將燦燦暖陽分開,落到宋採唐腳邊,“案發現場,宋姑娘可敢一觀?”
宋採唐長眉卷着英氣,眼梢微微翹起:“屍體都敢剖了,還有什麼不敢看的?”
“宋姑娘請!”
“觀察使大人請——”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去往死者雲念瑤曾住過的貴賓院。
這個院子,宋採唐的第一印象是,乾淨。
女人住的地方一般東西都不少,貴女講究更多,哪怕只是暫居,光是擺設就少不了,可這裡非常乾淨,哪哪收拾的都很整齊,讓人看起來很舒服。
案發現場都會保護,這個樣子肯定不是官府清理出來的,而是暫居此處的主人很愛收拾。
院子很大,院牆略高,廡廊悠長。正房坐北朝南,進去先是廳堂,寬敞明亮,東西不多,左側西邊掛着一面珠簾,轉進去,纔是死者起居之所。
牀放在正北面,靠牆,牀前是搭衣服的架子,一道春江水暖的屏風阻隔視線並擋風。房間正中放了套蓋着錦布的圓桌,四圓凳在下相輔。西邊靠牆是衣櫃置物櫃,一排櫃子,大小花紋不一,像是拼起來放的,但組合排列順序看起來非常舒服,上面的各種擺件,不管金玉,還是竹編木質,值錢不值錢,都很和諧。
窗子開在正南,夠大夠通透,窗臺上擺着一隻梅瓶,插着一枚杏枝,因無人照料,杏枝花瓣幾近掉完,有幾片落在窗臺前羅榻之上,頗顯寂色。
羅榻略寬長,足夠一女子仰臥其上,榻邊放有小几,几上有展開的書卷,顯然雲念瑤喜歡在這榻上看書。
把房間情況看清楚後,宋採唐走進去,在桌前,櫃子邊,窗前停留片刻,走到了屏風後,看到了牀前腳榻上的軟鞋,和牀上整齊的被褥……
趙摯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看宋採唐四處走動,等着她看完。
直到宋採唐站定,長眉微斂,沒再動時,他才問:“可有覺得哪裡不對?”
宋採唐蹙眉:“房間被人清理收拾過。”
她走到中間圓桌,手指指着靠邊的位置:“這裡有塊污漬,花紋襯着,不太明顯,細看可見,深嗅有淺淡酒味——”
那處污漬,趙摯也看到了,可他沒聞出酒味,之前只是懷疑,現在是確定了:“雲念瑤是坐在這裡吃的酒釀圓子。”
宋採唐點了點頭。縱觀整個房間,只有這裡有淡淡污漬酒味,酒釀圓子一定是在這裡吃的。
“雲念瑤當時睡下夜起,身上穿着寢衣,沒更衣,沒在外廳見客,而是迎到了這裡——”宋採唐微微皺眉,“要麼,是她同兇手關係很近,要麼,是有密事相談,不想被別人聽到。”
宋採唐說着話,來到窗前榻邊,微微側首,緩緩蹲下。
“觀察使大人請看這裡——”
羅榻底下,靠近榻腳的位置,有一處深痕,像是有什麼略重的力量在那裡停留過,略靠向外側。
“我曾以爲兇手在這裡站過,”趙摯用眼睛量着榻角卻北面牀邊的距離,“你屍檢查得雲念瑤曾被人架住拖行,我便開始懷疑,雲念瑤吃過酒釀圓子後,曾在這羅榻上坐過或躺過,在此遭遇了不測,死後被拖到牀上。”
從距離看,如果是在這裡拖去牀上的,非常合理。
至於地上爲什麼沒有痕跡——
當然是被兇手清理了。
宋採唐點了點頭:“腳榻上軟鞋的磨損程度也很符合,事實應該同觀察使大人推測一致。”
看現場,要大膽猜測,小心求證,線索加證據,沒有其它可能性的情況下,整理出的很可能就是事實。
只是什麼樣的殺人手段,刺激方法,需得雲念瑤坐或躺到羅榻上才能進行,在桌邊就不行?
宋採唐搖搖頭,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就繼續看。
“不僅桌上,地上,牀上,各櫃子也有整理過的痕跡……”
宋採唐看着現場,一條一條的分析整理着收穫,同趙摯細說。
趙摯之前來看過現場,她說話時,也會表達自己看法,大部分時間,他們看法一致,小部分時候,他們看的想的不一樣,然後會討論。
猝不及防的,就會被對方提醒,頓悟,然後重新得出結論。
“酒釀圓子的碗,應該在這裡放過。之後呢?扔了還是帶走了?接下來的排查重點,應該再加一條,看四周有沒有碗的痕跡,碎片也不能放過……”
“雲念瑤愛乾淨,東西收拾的很整齊,兇手需要再次整理,只有一個原因,現場被破壞了,很亂,痕跡太多。”
“雲念瑤死的很突然,連防禦性動作都來不及做,根本沒有掙扎,沒弄亂任何東西,爲什麼現場會被破壞?”
“只有一個原因——兇手自己。”
“他/她翻過東西。”
雲念瑤手裡應該有什麼東西,兇手非常想要……
二人一人一句,大腦迅速轉運,思維碰撞,結論一致,默契非常。
這次沒有張府尹在側嘀咕吐槽,他們自己也覺得不對了,趙摯眸色似海,看向宋採唐的目光十分深沉。
宋採唐也……
做法醫多年,配合好的刑偵人員很多,但從沒有一個,和她想法頻率這般合拍。
人與人之間,真有這種奇妙的相同腦電波麼?
不過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天下之大,什麼奇怪的事不會發生?
宋採唐坦然面對趙摯,還能眉眼彎彎,笑容溫柔。
氣氛就是這麼難捉摸,宋採唐若害羞,趙摯許會多研究思量她一陣,她大方微笑,趙摯反倒不能繼續用奇怪的眼色看。
他側頭,避開了宋採唐的視線:“方纔我問詢嫌疑人,安朋義好像在這個院子出沒過,不過他沒承認,看到的人記憶也很模糊,證詞不明。”
宋採唐若有所思:“此人跟着兩位義兄闖江湖,小偷小摸的事幹過不少,死者是貴女,身上肯定有貴重東西,會被小偷盯上,並不難理解。”
可小偷偷東西是爲財,若爲此殺人——
“觀察使可曾看到過其人痕跡?”
趙摯搖了搖頭:“我來的略晚,現場雖受保護,有些痕跡也已破壞,不能爲呈堂證供。比如外面牆頭,確有男人腳印,但官差也曾來往取證過——我之懷疑,如今只是懷疑。”
他懷疑安朋義來過,想偷東西。
宋採唐沉吟:“但安朋義是外男,還是心術不太正的混子,死者應該不會願意同他太過接近。”
進內室什麼的,實在不符合死者的行爲特點。
“或者現場有兩個人來過,一個是安朋義,一個是兇手,二人都想偷東西,但目的不同。”
“若安朋義就是兇手,那他的身份肯定不會單只是個小偷。”
那樣就更復雜了。
而且……不大像。
趙摯:“所以現在的問題是,這兩個打雲念瑤東西主意的人,都得手了沒?”
宋採唐搖頭,目光落在櫃子上,那裡有一個裝飾性極強的,半個巴掌大的三足小圓桌:“不,有一個,肯定已經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