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勸趙摯去見平王妃, 兩個人好好談一談,趙摯沒說好, 也沒說不好,只是緊緊抱住了她, 非常緊非常緊,似乎是在她身上汲取力量。
這個態度……
有點像使性子的小孩子。
宋採唐差點笑出聲。
她想了想,也沒逼趙摯立刻表態, 繼續說着這兩天關於案子, 自己的想法和思索。
有人在旁邊討論時, 思路總是更加開闊, 有些當時沒察覺到的細節會浮現上來,宋採唐說着說着,微微側頭,咦了一聲。
趙摯:“怎麼了?”
“我突然想起來……玲瓏的樣子,和我父親書房的那幅美人圖有些像。”宋採唐偏頭看他,眉心微蹙, 表情很有些微妙。
趙摯一聽就反應過來了:“你父親深藏在書房——偶爾會拿出來看,有書信來往的那個畫中女人?”
宋採唐點了點頭:“正是。但我也不說不清……”
古代畫作多取意境之美,五官並不與本人相似太多, 她不能確定。而且事過經年, 記憶曖昧,模糊不清, 她腦子裡浮現到的畫面, 可能有一部分潛意識的自我加工。
但畫中人給她的感覺, 比如捉摸不清的氣質和性格,她突然覺得,和玲瓏有點像。
不往這個方向想便罷,一開始,就停不下來,宋採唐越想,越覺得這個人跟玲瓏相似。
這可真是……
“跟你父親認識,是同一輩人,”趙摯皺着眉,“那畫中女子年齡……應該不會小。”
他這話的意思,宋採唐聽明白了。
她看到畫時,畫中女子年齡不大,很年輕,但絕對不是少女,這麼些年過去,那女子再怎麼着也得差不多三十歲,可是玲瓏,在煙花場地的確算年齡大的,可卻並不老。
青樓裡報出的年齡是二十一,她本人看起來也很年輕,這一點並不符合。
宋採唐卻不願放棄這個方向,既然有懷疑,就把答案找出來,不對也沒關係,起碼之後也不用再想了。她看着趙摯,眼神微閃:“那玲瓏,果真只有二十一歲?”
趙摯認真想了想幾次看到玲瓏時她的狀態:“她的相貌儀態,皮膚感覺,的確看起來很年輕,與年齡相符。”
宋採唐沉默片刻,道:“你們男人,對女子年齡總是少了敏感。”
在這一點上,她是俯視趙摯的,女人的保養手段,他們永遠都不會懂。可惜的是,幾次去青樓問供取證,都是趙摯執行,沒有帶她,她與玲瓏除了王氏案發當晚見過,其它時候並沒有機會再遇。
而王氏案發當晚,天色太暗,連玲瓏身上的狼狽痕跡都看不全,何談面部皮膚細節,有沒有皺紋?
看樣子,她得親自去趟青樓了……
心裡存着事,宋採唐又與趙摯討論了一會案情。
到底是誰這麼厲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殺人?誰有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精力,可以將人引出來,不讓人懷疑?
這所有死者裡,女人暫且不提,男人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並不好約。
這個人手裡……難道總是能掌握對死者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翌日,大家分頭忙碌。
趙摯不是拖延的性子,有些事既然決定要做,就不會找理由退縮。
他回了平王府。
和以往一樣,面色沉肅,走路帶風,氣勢凜凜。
今日天暖,陽光燦烈,正廳窗子大開,剪理花枝的小桌被搬到了窗前,陸語雪拿着素帕,指指這指批那,陪拿着小銀剪的平王妃修理桃花枝。
丫鬟僕婦們臉上帶着笑,湊趣的湊趣,捧場的捧場,好一派歡快熱鬧,其樂融融。
趙摯進來的腳步聲,把所有一切壓了下去。
都不用說話,整個大廳瞬間鴉雀無聲,再沒一個人掛着笑臉。
趙摯進來就遣人出去:“都下去。”
他是正經主子,不管平時願不願意回家,喜不喜歡在家住,在這裡,他就是權威,沒人敢駁。
下人們束手噤聲,魚貫而出。
“還有你。”
趙摯眯着眼,指了指陸語雪。
陸語雪臉色微紅,似乎很受傷:“表哥連我都要介意麼……”
趙摯挑眉:“看來你是想回老家了。”
陸語雪當然不想回無親可依的老家,咬着脣,泫然欲淚。一邊表演,還一邊看向平王妃,眸底滿是擔心。
平王妃微笑着拍了拍陸語雪的手背,語音溫柔:“雪兒別跟他一般見識,替我去廚房瞧瞧,燉的老湯怎麼樣了?”
“是,”陸語雪眼睛微紅,隱去眸底淚意,還能對趙摯擺笑臉,“姨母吃了小兩個月的藥,這幾日身子纔好一些,表哥千萬顧念着點,莫惹姨母生氣。”
不惹她生氣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趙摯眼梢緊繃,挑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
等所有人走遠,趙摯直接切入正題:“你是不是插手了鹽運,這些年一直在做生意?”
趙忠再怎麼能,也是個管家,有些事,尤其是大面上,不算太機密,瞞不過利益相關者的,必須得有主子吩咐才能做。
怎麼看,都繞不過平王妃。
平王妃左右翻看着手中花枝,眼皮連擡都沒擡一下:“你在同誰說話?”
房間裡只有兩個人,這樣的問題卻並不顯多餘,她是在提醒趙摯:注意你的態度禮儀。
趙摯才懶的注意儀態,直接一腳踹翻了旁邊椅子:“我問你是不是!”
脆弱的椅子經不起他一腳,直接原地拔起,重重撞向地面,瞬間四分五裂,有那麼一小截木段,蹦到了平王妃的腳邊,還滾了幾滾。
氣氛很修羅場了。
平王妃卻仍然垂着眼擺弄花枝,神情無半分波動。
趙摯眸底寒意森森:“連環命案,牽扯重大,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你竟還有心思瞞麼!”
平王妃淡淡掃了他一眼:“同你無關。”
話說的冷淡,卻沒有反對,這意思……就是承認了!
她還真就同鹽司的事有關!
趙摯冷笑一聲:“你可知,這樣的事沾多了,皇上會不容?”
“怎麼,他難道還要殺了我麼?”平王妃也笑了,眸底帶着冷意,“殺了我這個功臣勳貴之妻,可憐的寡婦?”
先平王是怎麼死的,她心裡清楚,趙摯心裡清楚,別人心裡更清楚。
若不是爲了保護龍椅上那位,他怎麼可能英年早逝,丟下這一大攤子,寡的寡,幼的幼,連能看護的長輩都沒有,一步步戰戰兢兢走到現在!
趙摯捏緊拳,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了一口,不願糾結在這些往事上:“王府短了你什麼?你是缺衣少穿,還是錢不夠用,非要如此?”
“王府給了我什麼?”
平王妃聲音更冷了:“靠的住的長輩沒有,男人沒有,孩子沒有,兒子如你——”她斜睨了趙摯一眼,“也不貼心。我不追求這個,還能追求什麼?”
趙摯被她噎的一頓:“我因爲什麼不貼心,你會不知道?那碗藥,可是你親手給我灌的!”
他們當年,也曾母慈子孝,氣氛融洽的,他真心孝敬平王妃,心下發了願,一定要爭氣,讓她能順心的過好日子,如果沒有那碗藥……沒有那碗藥!
那件事是所有一切的轉折點,至今他都不能釋懷。
平王妃卻釋然的很,不管哪一次,趙摯提到,她都能不當一回事,反諷回來:“那是你不聽話。”
“我做這一切苦口婆心,都是爲你好,你卻不聽,不願意,處處同我對着幹,現在看,我當時的想法果然沒錯。你就是個無法無天的,越長越歪,身份禮儀全然不顧,而今臉也不要了,連個拋頭露面的賤籍仵作都想娶了!”
“我在你心中,可有一點地位!沒生過你就是原罪,養也白養了麼!”
平王妃越說越氣,最後柳眉倒豎,直接拍了桌子:“趙摯,你有沒有良心!”
趙摯氣勢凜凜而來,平王妃卻比她更加理直氣壯,這一刻,她一點也不像個優雅貴婦……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吵架氣氛。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吵架的次數太多,每每皆是如此,連接下來如何發展,他都知道。
他會諷刺平王妃儀態,說你的端雅氣質哪去了?平王妃就會陰陽怪氣的反問,讓王爺你失望了是不是?
話題越來越歪,最後爲了吵架而吵架。
每回都是這套。
今天,趙摯卻是帶着正事來的,不得不壓下火氣。
“趙忠有秘密,被我看到了,你那時餵我一枕黃粱,讓我失憶,是不是爲了我好,想保護我?”
他直接問了出來。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眼角挑出一抹弧度,意味深長:“我真是沒想到,你自戀到了這種地步……”轉瞬,她眸底冷笑更甚,“你想多了,我餵你藥,只想折騰你。”
“這個家,這座王府,永遠都是我最大,我說了算!你聽話,咱們母子一心,合樂融融,你不聽話,咱們就一拍兩散,看誰熬得過誰,老天爺又向着誰!”
最後,平王妃把話題拉到宋採唐身上:“我絕不允許這個女人進門,你且死了這條心!”
她扯到宋採唐,趙摯就是想穩重也穩重不了:“你看我敢不敢!”
他再次踹了一腳椅子,走了。
今日一來,有的問題得到了答案,有的……仍然不明。
男人的高大身影走遠消失,平王妃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的廳堂,久久沒有說話。
她的心腹管事媽媽走過來:“主子,王爺走了。”
平王妃還是沒動,閉了眼,掩去眸底疲累。
“老奴……將這裡收拾了,打水來給主子淨面。”
“先別動,”平王妃狠狠揉揉眼,再睜開,眸底一片血絲,說話時嗓子也沙啞了,“去把陸語雪叫來吧。”
“主子您……”
平王妃看了心腹媽媽一眼,語氣不容拒絕:“去。”
媽媽只得福身行禮:“是。”
……
人類是很自私的物種,愛是,恨也是。
如果面臨重大危機,一個人很想保護另一個人,發自內心的想,那這個人肯定會做很多努力,做很多事,並且不願意讓另一個人知道,因爲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承擔很累,是責任,也是愛,有些人會甘之如飴。
宋採唐一邊朝青樓的方向走,一邊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學習經驗總結,她覺得,這次的連環殺人案,如果兇手是爲了保護誰,那麼一定不會希望這個人知道太多。
如果這個被保護的人就是玲瓏,那她一定被矇在鼓裡,如果她知道很多……感覺就微妙了。
想想父親書房的那幅畫,玲瓏真不是畫中人便罷,她若是畫中人,知道的不可能少。
那她們可能起初就想錯了,這個案子,並不是爲了保護誰。
整理好思路,宋採唐穿着一身颯爽男裝,進了青樓,請見玲瓏。
她今日穿着一銀白暗繡水波紋的圓領長袍,外面罩了一件淺青色紗衣,顏色極淺,極透,卻能豐富衣服的顏色感層次感,再加上她比一般姑娘略高的亭亭身姿,合身的剪裁,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一道風景。
樓裡姐兒們愛俏,有幾個已經拿着帕子哂笑:“哪來的玉面小郎君,奴家請你吃酒呀,不要錢——”
宋採唐側身偏頭一笑,長眉英慧,黑眸靈動,脣紅齒白,姐兒們更激動了,差點把香包帕子甩過去:“小郎君,奴家叫小憐,這就去淨榻沐身,你不來,奴家今兒個就不睡覺啦!”
宋採唐沒想着撩動少女芳心,也沒說話,拱了拱手,就去了玲瓏房間。
玲瓏跟外面的小姑娘不一樣,她久在風月場,眼睛多尖,宋採唐男裝再帥,她也一眼瞧出來,對方是個姑娘。再看兩眼,又認出來,大家有過前緣啊!
“姑娘這是——”
“來看看你,”宋採唐微笑,“難道不行?”
她穿着這一身,着實扎眼,玲瓏都忍不住臉紅了:“自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