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接下來, 就有深挖的方向了。”
宋採唐擡眼看着趙摯,趙摯也垂頭看過來。
點點燭火跳躍, 燦燦月華在彼此眸底流轉,是睿智通透,也是心有靈犀。
一瞬間心跳有點快,趙摯轉開視線, 指尖從容滑過桌面紙上紅楓和析蕊的名字,輕輕敲了兩下。
“沒錯。”
紅楓的過往,以及析蕊的孩子。
這兩件事非常重要, 也許——就是案件破解的關鍵。
宋採唐難掩心中愉悅,眉眼彎彎,笑容燦爛。
陌生的環境, 複雜的案件, 各懷鬼胎, 多有隱情的案件相關人, 獨自一人沒有幫手,能做到的事實在有限,有了趙摯,這一切好像都不是問題了。
這一刻, 宋採唐一點都不想深究趙摯爲什麼到這裡來, 哪怕是個美麗的誤會,她也非常歡迎。
因爲一個趙摯, 足以媲美千軍萬馬!
任何可疑, 任何線頭方向, 只要交給他,他一定能搞定!
宋採唐周身放鬆,長長呼了口氣。
一盞暖茶下肚,她突然想起來,好像忘了一件事。
“對了,冬芹出現的時候,你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趙摯點了點頭:“剛剛我們夜訪,時間很短,但我仍然看了一眼現場,有所感想。”
他能說出來的感想,肯定不一般,必須有什麼發現。
宋採唐深知他能力,收起散漫,眉眼認真:“願聞其詳。”
趙摯:“你之前說死者屍檢結果,胸口匕首非是有人行兇,而是意外。”
“是。”對於自己的驗屍結果,宋採唐相當有自信。
趙摯眼梢微擡:“現場打翻倒扣在地面的抽屜裡,也有匕首刀剪一類的利器,所以很有可能,那隻害死者受傷的匕首也來自這裡。”
宋採唐點了頭:“是。”
她比對過現場痕跡角度,死者胸口匕首來自抽屜的可能非常高。
“死者是江湖人,有慣用的兵器,如果環境不安全,需要防身,他該隨手攜帶;如果環境安全,沒必要帶兵器,爲何多此一舉,抽屜裡放那麼多利器?”
看上去是簡單刀剪,實則件件鋒利,非常新,刃也開的恰到好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裝得再像,也絕對不是普通的書房用具。
是精心準備。
趙摯微微搖頭:“這不合邏輯。”
宋採唐對兵器武器沒什麼研究,但趙摯這麼一說,她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這是廖星劍故意爲之。”
用慣的武器不帶在身邊,釋放出‘我覺得很安全,沒必要’的信號,實則卻暗暗準備了武器,放在書案,翻手就能拿到,警惕十足。
他在……防着誰?迷惑誰?
趙摯眯眼:“死者大約知道些什麼,或者已經確定了什麼,有所準備,想要探出對方是誰,不想最後仍然棋差一着——”
找了對方的道。
宋採唐手中茶盞落在桌上,發出清脆聲響:“如果真是這樣,廖星劍習慣的日常筆記裡,一定有蛛絲馬跡!”
沒準找到了,就能知道兇手是誰了!
趙摯看着宋採唐,眼神略溫柔:“我會找到。”
他主動承擔工作,宋採唐當然也要給自己分派任務:“我明天會去試探析蕊。”
可又一想,趙摯不但要找死者筆記,還要查有關紅楓的往事,甚至要探一探華容藥材生意,看一看杏仁的事……
好像太忙了。
“你行麼?要不要找其他幫手?”
趙摯似乎對這個問題很不滿意,直直看着宋採唐眼睛,皺眉認真:“我很行。”
宋採唐:……
爲什麼一不注意,感覺話頭方向尷尬了起來!
“時間還早,你去補個眠吧。”
趙摯似乎也覺得有些尷尬,硬硬撂下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了。
宋採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無語。
不過慢慢的……她還真的有點犯困,打了個哈欠,回房睡了。
……
第二天上午,宋採唐就去找了析蕊。
正好孩子也在。
小孩今年三歲,身量略有不足,性格也有些怯弱,看誰都擡着眼睛,眼底似蒙了層水霧,乖巧可憐,大名還沒起,只取了個小名小滿隨便叫着。
析蕊抱着孩子正在喂粥,她抱孩子的姿勢總是有點彆扭,宋採唐能看出來,小孩很不舒服,但不敢說,似乎也並不願意靠析蕊太近,努力挺直了腰坐着,宋採唐都替他累。
也替析蕊累。
一個沒誠心抱,卻似乎佔有慾十足,不允許小孩離太遠,一個不太滿意這種抱法,渾身不舒服,卻又不敢說,只能硬生生受着。
“這孩子長得真像他父親。”宋採唐看着畫面傷眼,就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包糖,遞給小孩。
小孩鼻子輕輕動了動,似乎聞到了甜味,眼底也多了一抹神采,卻緊緊抿了脣低了頭,不敢接。
“那是,我給我男人生的兒子,當然得長得像他——”析蕊很不滿意小孩畏畏縮縮的樣子,皺眉,聲音漸大,帶着不滿,“接着啊,害什麼臊!你是男孩,頂天立地,撒尿都站着的,怕什麼,膽子這麼小!”
她聲音越大,小孩子越怕,小孩子越畏縮,她就別生氣不滿,惡性循環,到最後竟然擡起了手,好像想打孩子。
宋採唐眯了眼,迅速把糖塞到小孩手裡:“今日無事,想找你聊聊天,讓別人帶孩子出去玩吧。”
小孩認生,她接過來抱不大現實,不如調開。
析蕊本來就被孩子鬧得有些不耐煩,當下把孩子塞到身邊丫鬟手裡,讓她帶人出去。
小孩垂着頭,從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太多表情,十分乖順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說吧,什麼事?”
析蕊對孩子沒什麼耐心,對宋採唐也是。
宋採唐是受夜楠邀請——不管擄動劫還是邀請吧,反正是夜楠的人,跟夜楠是一夥的,跟夜楠近的人,她都看不順眼,也沒什麼交心話想和宋採唐聊。
箇中氣氛,宋採唐自然能察覺得到。
她今日過來有自己目的,一點也不生氣,找了個方向開口:“你喜歡廖星劍,又爲他生了個兒子,一定很辛苦吧。”
這個話題方向,析蕊很喜歡。
她最喜歡跟人聊她爲廖星劍的付出,如何如何偉大,如果對方表現出肯定和讚美,她會更高興。
不過眨眼間,她看向宋採唐的眼神就不同了,頗爲‘柔情蜜意’:“到底是外面來的大家閨秀,不像這幫江湖人,就是體貼懂禮!”
“我也不是非要纏上他,但他救了我,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報呢,何況救命之恩?我總得用最好的東西來報答吧。”
析蕊自覺十分有理,她爲此苦惱數年,一直想找一個知心人傾訴,如今宋採唐有這苗頭,她怎麼可能放過?
“我身無長物,沒家世,沒背景,最好的只有我自己這身子了,我自願爲奴,不求名分,伺候他一輩子,他有什麼不滿?又礙得着別人什麼事?再說男未婚女未嫁,這年頭哪個男人房裡沒幾個女人,偏她們夜聖堡講究?上門女婿就不叫男人了是麼!”
析蕊發出‘呵’的嗤笑:“不爭饅頭爭口氣,星劍人好,別人欺負也不介意,但我心疼啊,不瞞你說,我是真捨不得我們家星劍。”
“但星劍死心眼,連着拒絕我,眼睛跟瞎了似的,就是看不到那夜楠的狠毒心腸。我能怎麼辦呢,也是個黃花大姑娘,要臉的,上趕着倒貼別人不要,我就只好走嘍。”
“可誰知,我和星劍就是上天註定的一對兒,緣分在呢,逃都逃不了。四年前,星劍遇到危險,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前塵往事,忘記了夜楠和夜聖堡,偏偏又遇到了我。”
“當時我就想,如果這樣他還不喜歡我,那這事就算過,我再不強求,如果他能喜歡我,證明他並不是非夜楠不行,我還可以繼續爭取,結果怎麼着——他還不是和我生了孩子!”
她嫵媚眼梢斜了眼宋採唐,目光灼灼:“宋姑娘還年輕,大抵不懂,其實這男人們呢,都一樣。只要你願意伏低做小,小意伺候,百鍊鋼也能化成繞指柔。什麼鍾情專一,刻骨銘心,都是虛的,都是男人的謊言,專門騙傻姑娘。”
宋採唐聽着析蕊的話,目光微閃:“那當時那一段,你們過得很幸福?”
“當然,非常幸福。”析蕊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回憶,又似乎憧憬,“他對我再好也沒有了,抱着我看日出,牽着我的手睡覺,連我做飯,他都要從背後抱着我的腰。他會爲我捕獵,爲我做魚,我想要什麼,他都能送到我面前……”
隨着析蕊的描繪,宋採唐再一次眼睛微眯。
其實呢,大部分人講說事情有同樣的習慣,越是記憶深刻的事,越有畫面感,越有細節,比如當時陽光的角度,空氣的潮溼度,風吹來時的味道,心底的感覺……總有那麼一瞬間,感覺最爲不同,你會想要和別人分享。
聽多了,自然會辨別。
析蕊描繪的過去裡,只有敘述,沒有細節,這就是個問題。
她在盡力向別人說廖星劍對她多麼多麼好,多麼多麼愛她,努力貼上‘恩愛’標籤,但……非常蒼白。
就像一切都是她想象的,最美好的事,而並非真正發生過。
宋採唐掀開茶杯蓋,一下下的划着杯中浮沫,聲音很輕:“生孩子也很辛苦吧?”
“是呢,你還小,不知道,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門關,懷着時各種累,吐的天翻地覆,行動不便,腿腳也浮腫起來,又胖又醜,特別難看,還有很多東西不能吃。”析蕊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絮叨着,“我最愛吃螃蟹,可惜一隻都不能碰,薏米也不能吃,把我們星劍給心疼的……”
“還好他有良心,天天到山裡挖各種藥材給我做藥膳進補,山裡沒有的,比如人蔘,他就打了獵出去換,不管多難多辛苦,都不會讓我斷頓。我孕吐的難受,想吃酸的,他就親自爬山崖,摘山楂給我吃……”
宋採唐手頓了一瞬:“這些東西……你天天吃?”
“是呢,”析蕊笑的像朵花,帕子輕輕掩了脣角,頗有些矜持,“我說不用,但星劍就是這麼疼我。”
“可惜孩子還沒生下來,他有天外出,突然恢復記憶,再也沒回來。我一個人生孩子,生了三天三夜,難產,大出血,”析蕊拍拍胸口,“還好我命好,吉人自有天相,熬了過來。”
宋採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析蕊一番:“你的狀態看起來很好,不像有病根的樣子。”
“所以說,我命好嘛。”析蕊微笑。
宋採唐有些無語,她今天徹底在析蕊身上知道了,什麼叫說的越多,錯的越多。
析蕊不說話便罷,這一說,哪哪都是漏洞。
天天吃人蔘被藥,還天天吃山楂?
哪個懷孩子的婦人敢這麼幹?
山楂有促進子|宮收縮的作用,多吃肯定不好,會身體不適,還可能造成流產,而且如果身體沒什麼病痛,懷孕了天天吃大補藥物並沒有太多好處,反而有反效果。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如果真是大出血,九死一生,還生孩子生了三天三夜,耗盡所有體能,想要短時間內痊癒,根本不可能,就算將養個三五年,不提留沒留下病根,容易貧血,臉色不好是肯定的。
但面前坐着的析蕊,臉色紅潤,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虛弱,也並不怕冷,跟病痛一點關係都沒有。
看得出來,析蕊懂一些懷孕禁忌,也許專門打聽過,但禁止這些,根本不足以撐起他母親的人設。
宋採唐漸漸有了個傾向,這析蕊……
怕是根本沒有生過孩子。
她目光微垂,面帶微笑,似乎有些好奇:“小孩子剛生下來是什麼樣的?”
“還能怎麼樣?不好看唄,像個小老頭,”析蕊談論起這個話題,在閨閣少女宋採唐面前很有優越感,“買了月就長開了。”
宋採唐:“生下來粘你麼?餵奶會不會很辛苦?”
直到這時候,析蕊纔有了淡淡的慌亂。
她不明白一個小姑娘做什麼對生孩子的事這麼好奇,問這麼詳細,但又一想,小姑娘肯定不懂,她好忽悠,定了定神,繼續道:“我是他娘,他肯定會找我麼,女人天生會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會有奶水,只是有多有少,我的命比較好。”
宋採唐:“疼麼?”
析蕊有些不懂:“疼?”
“我聽說……孩子會咬。”宋採唐低眉微笑,略有深意。
析蕊就笑了。
到底還是太年輕,不懂。
“剛生下來的孩子還沒長牙,怎麼會咬人?就生的時候遭罪,特別疼,完了就沒事了,吃奶很乖的,也不會讓當孃的受罪。”
宋採唐已然確定,析蕊沒生過孩子。
大多數人都知道生孩子很疼,其實開奶也很疼。
析蕊功課顯然做的不夠。
感謝現代網絡的科普,就算沒親身經歷過,一些常識,宋採唐還是懂的。
話到這裡,已經沒有必要再試探生孩子的事,宋採唐提起廖星劍:“你們一起在夜聖堡住的這段時間,他有沒有問過當時和你在一起的事?”
“問啊,當然問,最初他也不信,死心眼嘛,對我也並不太好,只看兒子時眼底會有一抹溫柔,”析蕊說着又得意了,“但男人做事,敢做敢當,慢慢的,他轉過彎來,知道對我好,也知道跟我一起回憶以前。他忘了,我可還都記着呢,當然要一回回說給他聽,讓他知道我爲他都做了什麼。我把身子給了他,又替他生了個兒子,他憑什麼不對我好,你說是吧?”
宋採唐微笑,沒有說話。
這樣的話……是不是表示,廖星劍對析蕊已經起了疑。
一次次問起過往,或許就是試探和辨別。
“那夜楠呢?”宋採唐看着析蕊,又問了一句,“討厭這個孩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