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被押下去, 現場安靜了很久,方纔重新有聲音。
溫元思很忙。
汴梁將要過來貴女,高家將要有大動作, 預演的宴會被打亂成這樣子, 就算大家給面子造氣氛,感覺也回不到之前, 這場宴會, 怕是要草草結束。
氣氛打亂是爲破案,張府尹自持身份, 不好下場,李刺史更是, 這案子他都交給別人了,不關他的事,他憑什麼要幫忙擦屁股?
至於趙摯……你看他那一副橫眉挑眼,老子最大的桀驁氣派, 像是會彎腰低頭的人麼?
總不能讓宋採唐一個姑娘家幹這種事!
溫元思只能自己上。
官府, 高家男人,高家女眷, 甚至到場的其它大族,溫元思都得好好溝通安撫。
也虧得他相貌俊秀,笑容謙雅, 渾身帶着君子之風, 言語自來恰到好處, 不動聲色中長袖善舞, 衆人沒回過神來,一切已經被他理順好了……
宋採唐十分服氣。
這位通判大人,是個幹大事的人。
趙摯卻用鼻子哼了一聲,大大翻了個白眼。
不知是不是相貌氣質的原因,趙摯做這個動作透着糙,透着直剌剌的男人味,卻並沒有不太雅,讓人瞧不下去。
宋採唐心嘆,這也是個天賦異稟的。
今日行動,他們兵分三路,她來誘供,溫元思控場,趙摯則在背後主導配合事先安排的計劃,比如季氏房間的‘蓖麻籽發現’,還要抓緊時間尋找更強有力的直接證據。
她們一直沒找到的,與葛氏有關的蓖麻籽,溫元思查到了一個本地貨商,已經很近,但還是沒能揪出葛氏,趙摯乾脆自己去林家搜,葛氏是兇手,做過這種事,定然有藏毒的地方。
還有玉牌,葛氏沒明白過來,肯定不會隨便丟,也被她藏着。再加上針對宋採唐的暗箭,葛氏身邊必有一個會武功的人幫忙,可這些日子暗中查探,就是找不出人。
既然決定要在此時砸實了葛氏兇手身份,那麼其它鐵證最好都能一併列出,短短時間,趙摯要做的事非常多。
若按工作量,趙摯纔是最忙最累的一個。
可他臉上一點痕跡都沒有,甚至沒什麼情緒,不邀功也不自得。
只在宋採唐差點被葛氏匕首傷到時,表現出了短暫的憤怒……
宋採唐有點奇怪,案子破了,他一點都不高興,不興奮嗎?
想着事,視線流轉間,不小心撞到了孫仵作和郭推官。
二人表情都非常黑,見她看過來,神色更是難看,郭推官還好,孫仵作則是直接別開了頭。
宋採唐笑着走過去:“兩位可還是記掛着賭約?”
她不提賭約還好,一提賭約,兩人臉都綠了。
立約時有多自信,多張揚,現在就有多後悔!
誰知道宋採唐這麼有能耐,手上有絕活,剖屍厲害,推案問訊也有一手,直接鎖定兇手並讓兇手認了罪!這回可不是裡子面子都輸了!
郭推官還好些,孫仵作當時卻正在氣頭,賭了命的!
這兩個現在想看到宋採唐纔有鬼。
宋採唐卻只是彎脣一笑:“切磋學習時難免爭論,意見不合情緒也難免激動,這種時候說出的話,怎能做數?二位不必掛心,那個賭約,我並沒當真。”
留下這句話,宋採唐就轉身走了,並片刻停留。
孫仵作和郭推官對視一眼,神情極爲複雜。
輸了,不是什麼好事,他們誰都不願意,輸了被個小姑娘說本就沒當回事,賭注不要了,好像也不是什麼長臉的事。
顯的人小姑娘更大氣,他們更……沒用了。
關清帶着關婉過來,深深看了宋採唐一眼,沒說什麼特別的話,這場合也不合適,只是問她:“一起回家麼?”
宋採唐搖了搖頭:“官府還有點手續要辦,我得迴天華寺,辦完了就回家。”
張氏跟着過來,剛要說什麼,李老夫人也笑眯眯過來了,拉住宋採唐的手拍了拍:“咱們禮佛再兩天,就完事啦!”說着話,她還看向張氏,笑容慈祥,“採唐舅母,沒問題吧?”
張氏還能怎麼說,只能陪笑:“當然,能陪着您,是採唐的福氣。”她還叮囑宋採唐,“別顧着自己玩,好生照顧李老夫人。”
關蓉蓉繃着臉,眼眶都氣紅了,顯然想說點什麼,被張氏拽回去了。
溫元思實在太給力,看着溫溫雅雅的,也沒擲地有聲揮斥方遒,可只要他站在這裡,隨便笑一笑,幾句話,場子就完全穩住,沒別人發揮表演的空間。
宋採唐在心中給他比了個加油,就十分心安理得的迴天華寺了。
手續要走,也要等官員們都回來,這之後宋採唐基本沒事,乾脆好好的,長長的睡了一覺。
嗯,夜醒還是沒放過她。
熟悉的時間,熟悉的黑暗,她又醒了。
月光完全沒有,心裡有些煩躁,她披衣下牀,準備去後山看水潭。
還沒走到水潭,她看到了火光,聞到了檀香味道。擡步拐過去,是齊兆遠和高卓在雲念瑤院中燒紙。
案子已破,是時候讓雲念瑤入土爲安了。
兩個人神情都很落寞,再不復之前劍拔弩張照面就掐的瘋狂,他們低着頭,看着盆中跳躍的火光,失了魂一樣,整個人都沒有生氣。
高卓:“瑤瑤……走遠了吧。”
齊兆遠:“兇手已經抓到,她在天之靈,應該可得安慰了。”
高卓:“你女兒……”
齊兆遠:“我會好好照顧。”他頓了頓,“我不會再續絃。”
高卓:“瑤瑤肯定不放心家裡。她那麼好,定然記記掛祖父,自責不孝……我要幫她。”
齊兆遠:“這件事很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要來也行,但不能再似以往,得認真對待……”
二人緩緩說着話,聲音都壓的很低,透着隱隱壓抑。
火光照耀着他們的臉,明明暗暗,有夜色徐徐吹來,像誰的溫柔的手。
高卓一直低着頭,有淚水順着他的下巴滑下,一顆顆砸在火盆。齊兆遠則是以手覆面,聲音略帶鼻音。
宋採唐沒有打擾二人,輕輕退了出去,走到北面水潭邊,坐在她喜歡的那塊大石上,託着下巴,看向幽幽水面。
水面無波,平靜如鏡,攬了漫天星輝,清澈明亮,似能映照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響起細碎腳步聲。
她歪頭看去,是溫元思。
“通判大人怎會來此?”
溫元思站到大石邊,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此處空氣甚好,清潤怡人。”
宋採唐笑了:“是吧。”
“案子辦完,心中大石盡去,本以爲能睡個好覺,結果過於興奮,睡一會兒就醒了,”溫元思看向宋採唐,“宋姑娘也是?”
宋採唐只是笑,沒說話。
溫元思也不介意,顧自進行着話題:“本案後,欒澤官場怕是得有好一番變動了。”
這個宋採唐理解,每逢大案要案,都是功績,正是官員們爭搶的時候,李刺史本來爲大,壓的張府尹出不了頭,溫元思也有點難,可趙摯來了,脾氣……很不好,官場風向怎麼變,現在都說不準。
不過這個就同她無關了,她只安心案情,官麼,她不想,也當不了。
溫元思大概知道話題不對路,又換了一個:“我祖母后日一早下山,宋姑娘一起可好?也幫我照看一下她老人家。”
宋採唐看着溫元思,彎脣笑了。
通判大人說話就是好聽,體貼別人的話,也能說的這麼入耳。
李老夫人身邊人手足夠,哪裡需要她照顧?怕是她得李老夫人照顧多一些。
“通判大人呢?不下山麼?”
溫元思搖了搖頭:“案子雖破,瑣碎事情卻多,我還得再留幾日。汴梁的凌姑娘,哦,就是高家那位貴人親戚,近日就要由其表哥護送來此地,準備事宜也多,我即便回家,時間也不多,宋姑娘若願意多多串門,多看望我祖母幾次,我就更感激了。”
宋採唐笑道:“好。”
說着話,又有腳步聲響,比起溫元思,這個人的腳步聲就重多了,好像使着勁往地上踩,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
二人回頭一看,是趙摯。
溫元思一怔:“觀察使大人怎麼——”
“吵死了,一個兩個吵的人睡不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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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摯橫橫的過來,強勢擠開溫元思,將將依着大石,站在兩人中間。
溫元思:……
宋採唐:……
臉呢?
再說這四周哪裡吵了?離這麼遠,也吵不到你睡覺好麼!
溫元思仔細看了看趙摯,從臉上的風塵到腳底的浮塵:“大人是剛剛回來,還沒睡下?”
趙摯沒說話,也沒懶洋洋的打呵欠,只是抱着胳膊瞪着水面,如臨大敵。
宋採唐笑了。
她看了眼趙摯過來的方向,目光微深,從大石上跳下來,往回走:“水也看夠了,夜已深,兩位大人還是回去睡覺吧。” Wшw ●t tkan ●co
趙摯趕緊跳了兩步,離水面遠遠的,板着臉:“沒錯,比起水面,還是牀上更能培養睡意。”
“也好。”
溫元思慢慢往外走,眉心微緊,若有所思。
是不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發生了?
……
次日上午,宋採唐看到了季氏。
她來寺裡收拾東西,她的家人陪同。
宋採唐第一次看到季氏的丈夫,那是一個身材略胖,一臉溫和的男人。他扶着季氏,噓寒問暖,非常小心,一看就明白,這男人心裡有季氏,也有孩子。
可付家其他人就不同了。
付秀秀看向季氏的目光頗不以爲然,一位略年長,看起來像是季氏嫂子的婦人話雖說的敞亮,笑意卻沒到眼底,僕婦們也是,看着殷勤體貼,實則眸底對季氏並不贊同尊重。
想來季氏對高卓的追逐影響頗深,再痛改前非,再有硬氣孃家,再懷了孩子,夫家對她也還是有意見的。
季氏全然不理,看到宋採唐還笑眯眯打招呼:“宋姑娘,來坐坐喝杯茶呀?”
宋採唐搖搖頭:“前頭還有事,怕是要辜負夫人一番美意了。”
“這有什麼辜負不辜負的,改日得閒了,我再單請你去我家喝茶就是!”季氏扶着肚子,整個人散發着母性光輝,心情特別好,笑容比春光還明媚,“到時你帶上你姐姐,我好生給她賠個禮!”
宋採唐微笑:“那到時就叨擾啦。”
閒話兩句,大家就各走各走,分開了。
宋採唐隱隱聽到走在最後的付家下人小聲八卦,說林家倒黴了……
林家?
近來能上話題榜的林家,除了葛氏夫家的林,還有誰家?
這麼快出事了?
宋採唐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轉過兩道院門,看到被衙役押着,過來指認現場的葛氏。
葛氏穿着昨天的衣服,情緒卻不似昨日瘋狂,她很平靜,儘量把自己打理的很整潔,頭髮也理的整整齊齊,指認現場坦陳罪行時,也未更多情緒流露。
哪怕看到宋採唐,她也只是眼睛眯了一眯,沒更多變化。
青巧卻非常不高興:“小姐,她這是在怪你麼?她殺了人,難道還有理了?”
宋採唐沒說話,信步往前,繼續往自己的目的地走。
兩邊隊伍擦肩,葛氏說話了。
“我家出事了。”
她話說的很平淡,若不是對她聲音很熟悉,宋採唐都不會注意。
“嗯?”宋採唐回了頭。
葛氏側身,定定看着宋採唐:“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殺了雲念瑤,我也不後悔,若時光倒流,一切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麼做。”
“爲了家族,我願意冒這個險。”
她眼珠極黑,極沉,直直看人的樣子有些嚇人:“人生在世,總得有點在意的東西不是麼?因爲太在意這個,就必須拋棄另一個,每個人,都要做選擇題。我選擇了我的家族,我的兒女,有什麼錯?我只後悔,一時不慎,被你牽着鼻子走了。”
“宋採唐,你真的很聰明,如果換個地方,沒有那麼多人,沒有我的夫君孩子,你一定不會贏。你贏我,是你卑鄙取巧,絕非實力,我只是沒發揮好!”
她的恨意,一點點增加,隨着話說完,到了極致,好像整個人被仇恨黑霧籠罩,濃的化不開。
“你等着,待我死後,日日夜夜去看你!”
人還沒死,就開始詛咒了!
世人對鬼神頗爲敬畏,見葛氏如此,皆面色有變,齊齊後退一步。
宋採唐卻並不在乎。
她聽葛氏說完,脣角微彎,笑了。
“也是,怎麼能是你的錯呢?距離秋後處斬還有幾個月,如果認了這錯,這幾個月你要怎麼活?好死不如賴活着,人要原諒自己很簡單,一切都有理由,一切都是別人的錯就好。”
“葛氏,希望你在牢中日夜煎熬,睡不着覺時,還能如此自欺欺人!”
宋採唐看着她,長眉微揚,目光灼灼:“你死之後,歡迎隨時入我夢中,你可看看,我怕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