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聽聞此言,臉上流露出一絲強烈的震驚,難以置信的看着腳下層層堆積的枯枝、腐葉。
“當初我與他幾人一起奉命下山,追殺牛頭鬼將,結果途中遭遇陽山小洞天人馬,實力懸殊,慘遭大敗,當時情況危急,只能四散逃命,我師弟無明道人與海蟾子迫於無奈只能藏身於此地,已經有半年之久了。”無生子給張潛稍稍解釋一番,也是才從無明道人那裡問清楚一些情況。
張潛眼鏡瞪的更大了,實在無法想像這幾人竟然落得這步田地,竟然要像螻蟻蛆蟲一般藏匿於污垢之中才能活命。
然而更令他情緒起伏波動更大的還是‘海蟾子’這三個字,自己與他可謂仇怨深沉,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而今在此處相逢,該如何面對。
他腦海之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趁機掃除這個曾今令他寢食難安的人物,當初他離開小潙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爲受海蟾子威懾,雖說從未與其直接接觸過,但兩人之間難以化解的仇恨卻是不容置否的,遲早有一天要兵戎相見,如今他雖實力大漲,就算是金丹人仙也很難威脅到他的生命,但一個金丹人仙之境的仇人還是讓他有種頭懸刀斧的感覺,不除掉實在無法心安,而眼前正是最好的時機,這海蟾子在此地被困了半年之久,肯定已近油盡燈枯之境。
但是此時下手,該怎麼與無生子解釋。
自己好不容易和他達成了合作的關係,若自己無緣無故便對海蟾子痛下殺手,他該如何去想?
他還會相信自己是站在小潙山洞天相同的立場上麼?
無生子之所以會對自己言聽計從,絕不是因爲他實力如何強橫,說實話,無生子現在根本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實力,也許都未將自己放在眼裡。而是因爲他所做的一切對其沒有任何壞處,而且符合小潙山的整體利益,這才放低身價與自己配合,若自己所作所爲使得他這些看法動搖,他很有能翻臉。
毫無疑問,只要自己對海蟾子起了殺機,無生子會立即掙脫傀儡印記奪回自身的控制權,而後阻止自己。
他與海蟾子縱然關係不算親密,但畢竟有上百年的同門情誼。
放着海蟾子不信任,來信任自己一個外人?
張潛也沒有把握在無生子的阻止下擊殺海蟾子。同時與兩尊金丹人仙動武,縱然實力都受了折損,也不是自己所能應付的,而且這一動手,無論成功與否對他而言都沒有半點好處,他自然會作出如此昏庸的選擇,擊殺海蟾子的想法只在腦海中浮現了一瞬間便被他打消了,這海蟾子在這泥坑中被困了半年,無法與宗門取得任何聯繫。想必也不知道清楚所做一切,甚至都不知道彭璇與秦觀二人都已喪命,自己便先瞞着他,眼前應以大局爲重。
至於他今後知曉了情況。會不會向自己尋仇,就看他個人心態了。
若能以自己救他之恩抵了,自然再好不過,畢竟跟一金丹人仙分個你死我活實在不是什麼明智的事情。說實話,彭璇、秦觀兩人擱現在而言也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小角色,分量有限。也就跟海蟾子關係親了一些,若是一識大體的人,應該不會就這屁事跟自己糾纏着不放,但也說不準,若這海蟾子記仇,張潛不懼他,到時候讓無生子做個見證,兩人將這私仇擺到明面上來說,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總之別讓這些原因使得自己與小宗門決裂就行。
“讓我跟他們說話。”張潛了無生子與無明道人之間的交流。
如今幾人出現於此地,全然不在預料之中,那計劃也要隨之作出改變,若撇開他與海蟾子有私仇這點,幾人的出現對他而言卻是大有好處,首先這計劃能變得更加完美無缺,“在押送無生子的過程遭海蟾子一干魔宗餘孽襲擊,無生子被營救逃脫。”比“在押送無生子的過程中意外遭受遠古異獸襲擊,無生子趁亂逃脫。”更有信服力,也能使他所承擔的責任更少一些,而且救四個人也遠比救一個人更有價值。
此時地穴之中,無明道人激動的雙手發抖。
“怎麼回事?”海蟾子見他正準備動手,卻突然停了下來,還以爲出現了什麼變故,緊張至極,壓制的氣息也逐漸顯露出了鋒芒,隨時做好應戰準備。
“海蟾峰主不必驚慌,是我師兄無生子。”無明道人匆忙與他解釋道。
“無生子,他遭紫陽道主截殺,怎麼可能還活着。”海蟾子一聽這話,臉上浮現一抹強烈的震驚,而且此時他神識所感應到的情況也與他所說完全不符,這山谷中密密麻麻駐紮着的全是正道弟子,無生子怎麼會出現在此地,事出無常必有妖,他下意識的便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質疑,提醒道:“不可能,小心有詐。”
“絕不會錯,是我師兄無生子,此事說來話長,我師兄日是被紫陽道主擊敗,但並未被當場格殺,而是被生擒了,被東陵道主帶到彭城之中用上古巫術煉成了傀儡,而後又被我小潙山同門解救……”無明道人正想將無生子先前所告訴的情況說與海蟾子聽,但事情原委太古複雜,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模棱兩可的,這焰獄峰峰主到底是何許人也,竟然能從東陵道主手中解救出自家師兄,而且還跟這些正道弟子搭幫結夥,實在搞不明白。
這無生子就沒功夫給無明道人細緻解釋,海蟾子又怎麼能從他的轉述中聽的明白。
“什麼焰獄峰峰主?赤練子那傢伙不是二十幾年前與人鬥法身受重傷閉了死關,至今都生死不明嗎?他怎麼出現在此地?莫非他出關了不成?”當初碧海峰與焰獄峰還有一段關係和睦的時期,只是後來焰獄峰衰落了,這層關係就淡了,因此海蟾子對焰獄峰還頗爲了解,一聽這話就覺得處處透着詭異,怎麼都對不上。
“不是赤練子……”玄明道人也是稀裡糊塗,沒法給海蟾子解釋。
正當兩人弄得糾結無比的時候。一道神識傳音涌入地穴之中,語氣之中透着一股專橫獨斷、殺伐果斷的作風,“解救無生子的人是我。”
“你是何人?”海蟾子被這聲音唬了一跳,極爲陌生,而且聽起來不像善類。
“我如今暫代焰獄峰峰主之位,與各位也算同門,我知道你們對我具體來歷有所懷疑,但現在我功夫與你們解釋,你們若想活命,便按照我所說去做。若不相信我所說,或是依着自己的脾氣來,那我也只能爲大局考慮,把這壞事的人抹殺了。”張潛根本沒有理會海蟾子,直接講出自己的要求,而後神識也是發現了深陷昏迷的青髑道人,原來先前聞到的血腥氣便是從這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眉頭微微一皺,看來這個人是不用救了。正好廢物利用,增加一些戲碼。
“我只知焰獄峰峰主是赤練子,你是從哪冒出來的?不說明來歷便讓我等將身家性命交到你手上,豈不好笑!”海蟾子似是有些不慢張潛這口氣。
“我若想殺你幾人性命。需得着跟你大費脣舌?甚至都不需要我動手,玄霆道主離此地不足三千里,趕過來也就是半個時辰的事情,只需我一道傳訊靈符。你幾人便沒有任何活路。”張潛一句話便將海蟾子給頂了回去。
海蟾子也不是意氣用事之輩,張潛太過霸道的行事風格雖然讓他不太舒服,但他所說確實如此。若他想害自己,根本用不着玩弄心計,只需一道傳訊靈符將自己的行蹤通知附近遊弋的正道勢力,自己衆人便會遭受滅頂只在,可張潛言語之中那種與正道曖昧不清的關係,卻讓他戒心更重了一些,神識傳音向無生子詢問道:“此人你確定可以相信嗎?”
“可信,若他想害我,也不必費盡功夫將我紫府之中的‘陰陽真罡雷雲’驅除,還擔着如此大的風險。”無生子毫不遲疑的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好,我便信你,你說要如何做。”海蟾子也是稍稍鬆了一口。
“無生子如今是我階下囚,不過這都是演給正道中人看的,他一會會衝破封印,你幾人趁機從地下殺出,佯裝埋伏於此的營救之人,然後與他聯手衝出重圍,逃跑路線我都告訴無生子了,到時候你們跟着他走就是了。”張潛與海蟾子仔細講述道,兩人大致是明白該怎麼做了,只是有些模棱兩可,不知道緣由,無明道人知道張潛解救了無生子,也沒海蟾子那麼多複雜心的思,已將他視作恩人,頗爲敬重,聽聞這話,略有顧慮:“難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我如今是陽山小洞天客卿長老,否則你以爲我爲何要與正道中人爲伍?”張潛瞥了他一眼。
兩人一聽,大體是明白了,心裡那些疑問也隨之解開,雖然不確定,但估計張潛應是打入陽山小洞天內部的奸細,只是不知道這是出於何人手筆,此人有效命於誰,想來想去,無非是掌門或者三位魔尊,對張潛的顧慮倒是減輕了許多,無明道人甚至都有些盲目的崇拜起張潛來,能打入陽山小洞天內部,並且獲得如此信任,這需要多麼大的本事?而且敢爲他幾人性命冒如此風險,這勇氣也着實讓人欽佩,唯有無生子心裡清楚,他跟掌門和幾位魔尊根本沒有啥關係。
陽山小洞天客卿長老這層身份是假的,焰獄峰代理峰主這身份又能真到哪裡去?
至於他真正爲誰效命,又是出於哪方勢力門下,鬼才曉得。
如今無生子也只能確認一點,此人對小潙山有利無害。
“也就是說,一會我們需要和你動手?”海蟾子皺眉道。
“自然。”張潛點了點頭。
“那你實力如何,總得讓我心裡有個數,免得一會下手不知輕重,我可不想出現任何意外,免得人說我海蟾子是恩將仇報之人。”海蟾子將張潛的用意領悟得很快。
“你如今就算傾盡全力,也未必是我對手,所以你一會盡管出手便是,這樣纔會逼真一些。”張潛胸有成竹的說道。
海蟾子聞言笑了笑。似有些不信,道:“丹都沒結,口氣倒是不小。”
“反正你一會不要留手便是,也不要鬥氣跟我糾纏,至於外面那些正道弟子,攔住你們去路的可以殺,卻不要沉迷於殺戮之中,記住你們現在是在逃命,而不是復仇,當然我作爲正道中人。自然是會阻止你們的,該拿捏什麼樣一個分寸,你們應該已經心中有數,便用不着我多說了。”張潛說罷,神識便如潮水褪去,繼續坐在車轅上閉目假寐起來,無生子也是心領神會,開始衝擊控制着自己身體的傀儡印記,這一舉動。立即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彭城之中,東陵道主豁然推門,走出了書房,仰頭看着西南方向的夜空。星月全無,彷彿漆黑的深淵倒懸於頭頂。
心情在短短瞬間就變得無比的凝重,沉默無語的望着那方。
張潛如今遠在數萬裡之外,他心中雖有感應。卻也無法給與任何提醒,只希望先前那陣衝擊只是一次偶然,無生子的自我意識已被陰陽真罡雷雲壓制。除非雷雲被破除,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甦醒過來,應是萬無一失的,但沒等他心中擔憂消退,他神識之中便感覺了一陣更爲猛烈的衝擊,聊聊數息之間,那種感覺便已經徹底消失,他神識再也無法感應到遠方傳來的任何動靜,一顆心陡然沉到了谷底,看着西方夜空,半晌無言。
“我陽山小洞天爲何如此多災多難!”東陵道主喟然一嘆。
自牛頭鬼將擾亂蜀州以來,他陽山小洞天便一直接連走着厄運,先是金丹人仙接連隕落,而後親傳弟子被人殺害,就連與酆都鬼城一衆魑魅魍魎開戰,還是以泰山壓卵之勢出兵,結果卻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這無生子被他耗費半年心血煉製成傀儡,應是萬無一失,竟然也出現這種變數!他想不通無生子是怎麼恢復自我意識,並且衝破傀儡印記的束縛的,他如今只在擔心,與他隨行的太上道人以及青庭、青山二人會不會遭受滅頂之災。
三人如今處境何等兇險,他雖未目睹,但卻不難想象。
怒火攻心的無生子如果大開殺戒,三人能夠存活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太上道人是他替青玄道人復仇的希望所在,而青庭、青山二人也是如今陽山小洞天最具天賦的年輕弟子,在經受接二連三的重創之後,陽山小洞天已經禁不起任何損失了,他如今沒有絲毫的憤怒,只有強烈的擔心,隨即考慮道玄霆道主距離事發之地只有幾千裡距離,縱然不可能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但無生子若想活命,勢必會第一時間遠遁,若太上道人不強行阻攔,應該不會招來殺身之禍,念及此處,終於是心安許多,稍稍鎮定下來,思忖片刻,喚來門下弟子。
“傳我命令,如今彭城之中所有弟子,隨我前往龍門峽,同時傳令巫山山神,有任何人經過他的領地,不,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彙報於我。”
無生子既然脫困,肯定會第一時間返回小潙山,尋求宗門庇護,而龍門峽是他回山的風險最低的一條路。
龍門峽北面是彭城,南面是巫山,從兩地上空而過,雖然都可抵達小潙山洞天山門所在之地,但彭城如今有鄒天師坐鎮,從這走跟找死沒什麼區別,而巫山經望霞仙子經營了近千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與他心性相通,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的感知,雖說尋常時候有魔宗之人從巫山之中經過,她也睜一隻閉一隻眼沒怎麼去管,但經自己提醒之後,她想必會認真起來,無生子想要從中悄無聲息的通過,恐怕難如登天。
他唯一能夠選的就是龍門峽,這龍門峽是上古時期地層斷裂之後形成,其中沒有天地元氣,也沒有任何生靈,就是荒蕪之地,也沒有地祗神靈鎮守。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衝破老夫給你佈置的封印!”東陵道主將幾項命令有條不紊的頒佈下去,心中因變而生的亂象已經盡數化作了怒火,無生子眼下雖是衝破封印逃出生天,但逃得出蜀州爲牛頭鬼將佈下的這個天羅地網嗎?在他看來,這無生子遲早還是要重新落入自己手中。
與此同時,遠在數萬裡之外的十萬大山深處,一座險要的山峰之上。
一個雙眉如劍、目光凌厲的青年陡然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的夜空,冷峻的神色變得愈發的陰森,一身銀色大氅在他轉身之際輕輕拂動,好似將清冷的月光都帶動了,像是一圈圈漣漪似得散開,所致之處,山石、草木盡皆化作塵埃,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若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隨着他大氅流動的銀光實則不是天上的月華,而是閃電,只不過狂暴的雷電之力,在這青年手中已經變得如同流水一般溫順。
但再溫順,也改變不了雷電毀滅的本質,那些漣漪雖是散去,銀光卻如流水一般四處蔓延,不過片刻便密佈了整座山崖。
這百丈險峰之上,本是生着無數古木,卻一瞬間化作漫天飛舞的灰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