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
延安情報處辦公室外傳來了急促的報告聲。
“進來。”
不等機要員徐志走近,李夏已經起身快步迎了上去。直覺讓他意識到一定出現了新的情況。
“處長,敵人的那個密碼又出現了。”
“走,聽聽去。”
偵聽室裡十幾個機要員正在緊張地工作。
走近電臺,李夏單手拿起耳機,貼在自己的左耳邊。這是李夏獨有的一個動作,他從來沒有兩耳戴過耳機,老偵聽們開玩笑地私下說,李夏之所以單手單耳聽,因爲他左耳聽見的是密碼,從右耳出來時已經成了譯文。
密集的電碼聲像夏天的陣雨,一排一排地掃過李夏的耳際。對於那些剛剛戴上耳機的新手來說,緻密的電碼只是頃刻間同時砸向地面的雨點,風聲、雨聲都集匯在白茫茫的一片水花中。但這些聲音在李夏的耳朵裡,哪一陣雨是哪一片雲帶來的,是山風帶來的細雨,還是石邊升起的霧水,都辨得清清亮亮。他已經達到這一行最高的境界,能夠聽見“滴水穿石”。從石縫裡滲出的水氣,慢慢地凝結成水珠,在到達不能承受的重量時,水珠從空中緩緩落下,輕輕地觸石,在石凹裡接連發出了幾聲輕重不一的碰撞聲……在他的耳朵裡,那些看上去已經攪成一鍋粥的摩爾碼,短碼、長碼、字碼,正像一顆一顆水滴,他幾乎能夠聽出這些電碼在空中濺落時那小於千分之秒的延遲,他們的大小、間隔、強度,在他的耳弦上彈奏着完全不同的音符。
“嗯,這又是那個從日本陸軍總部發出的。”李夏如此肯定,因爲這幾周他不止一次聽到這一套電碼。他甚至能夠從聲音中聽出發報手法的差異,由此判斷出發報員是否易人了。
“電碼的破譯有沒有進展?”
“沒有。”徐志的聲音中有幾分沮喪。“這組密碼,編排十分奇特,不同於以往任何密碼,似乎有幾種原則和方法的分層和疊加使用,表面上毫無規律可循,但實際上排列結構咬得很緊,找不出縫隙,無法破譯。”
“這麼說,鐵板一塊了?!可我又聽到了一再重複的那幾組。”
“是的,我們也幾次發現有幾組重複,特別是其中有兩個是單純的英語字母AK。”
“你們有沒有想法。”
“我們分析,這個AK反反覆覆出現,很可能代表某個地點、人物,或者……”徐志有意拉長了聲音,他很想聽聽這位老前輩的指點。
“或者是一個計劃、行動的代號?”李夏輕輕地說,這話更像是在自問。
他再一次拿起耳機貼在耳邊,一邊聽一邊陷入了沉思。
“繼續監聽,抓住它們,可不要放跑了。”李夏離開偵聽室時,伸了伸手臂,彷彿他真的要想抓住什麼。
冷娃
“羊肚子那個手巾,
三呀,三道道藍,
我的那個二妹子,
真呀,真好看,
你把你的哥哥心攪亂。”
一曲高亢的“信天游”打破了原上[1]午後炎熱籠罩下那特有的寧靜。一個頭扎白羊肚手巾,身着老羊皮坎肩的陝北漢子,趕着一頭大青騾子,沿着山坳的黃土路走來……
冷娃,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他是那裡人,家住哪裡都由着他信口說,全都是不知名的,山裡偏僻的小村子。他身材魁梧高大,正正方方的臉,濃眉大眼,透着西北漢子不苟言笑的倔強與執拗,雖然只有二十來歲,但是被風霜磨出來的那張臉,讓他看上去歲數大了許多。在盛夏里居然穿着羊皮坎肩,不用猜就知道,這是一個經常穿山林、過大河、走遠途的人。
冷娃無拘無束地大聲吼着他的信天游,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是一個自由自在人,在這隻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裡,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泄自己的感情。
“可到家了。”一陣歸來的喜悅涌上心頭,他甩掉了身上的坎肩,扔下那條在路邊吃草的大青騾子,爬上了山樑。望了一眼山樑下曲曲彎的延河,舒心地躺在地上:
山丹丹那個花兒呀,
就個就地裡開。
你有什麼心事呀,
你就說出來。
你呀你不開口,
我心明白。
曲盡而意猶未盡,仰望着寬闊高遠的藍天,聽着空中盤旋的鷹隼傳來一兩聲清脆的叫聲,冷娃回想着一個月前到達前方八路軍總部的情景。
像每次一樣,冷娃把從延安帶過來的兩名抗大學員和兩名幹部領到了十里鋪村。這裡是八路軍軍分區的駐地,離八路軍總部還有幾十裡山路。作爲交通員,冷娃的任務是要把這些學員和幹部從延安安全送到太行山腹地的八路軍總部,但是他每次只能走到這兒。日本陸軍總部派出的特務和間諜,像一羣獵犬,遊蕩在這裡的山坳與溝壑之間,嗅尋着八路軍總部的蹤跡。爲安全起見,冷娃每次都不去總部,只把人交給分區情報處的人,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
冷娃,緊了緊大青騾子的肚帶,順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顆醋糖[2],塞到它的嘴裡。聽着大青騾子“嘎嘣、嘎嘣”地嚼着糖塊,他輕輕撫摸着它的面頰,深情地說:“老夥計,辛苦你了!咱們要回家了。”
“這就走啊,是不是着急着回去說媳婦呀。”情報處的王雨向他走來。
“噢,是王幹事呀!”即使是在分區內部,情報處的人也都隱蔽成普通幹部,王雨的公開身份是分區宣傳科幹事。
“有事嗎?”
“沒啥事,財主讓你去一趟。”王雨說得很隨便,但明顯地壓低了嗓門。
財主讓他去,一定是總部有任務。冷娃立刻調轉方向,趕着大青騾子向着總部所在的麻田鎮走去。
冷娃走在鎮子裡的大街上,遠遠就看見了通訊員小李站在總部的大門口。小李和冷娃的年紀差不多,但是冷娃的老成讓他顯得像個小弟弟。冷娃每次到總部來總要給他捎些東西,農家自制的醋糖、麻糖呀,要是捎個什麼洋玩意,像什麼筆記本呀,自來水筆呀,小李那個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叫得冷娃心裡甜滋滋的。冷娃吆喝了一聲大青騾子,徑直走了過去,剛想和小李打招呼……
“站住,老鄉!”小李把槍端了起來,冷娃立刻停住了。
“掌櫃的,有沒有煙哪?”小李操着打探馬幫商販的口氣。
“有,剛下來的,綠水坳的**葉,香着哪!”
“拿進來看看。”
“駕,”冷娃吆喝着大青騾子。進了總部的大院,他屈膝弓背逢人點着頭,一副買賣人圓滑和謙卑的樣子。
“冷大哥,你可真會裝呀!”一進了後院的門,小李當胸親暱地給了他一拳。
“你也不看看你的兇像。”冷娃拍着小李的臉頰說。
“誰來了?”屋子裡傳出洪亮的聲音。
“報告,是冷娃來了。”小李的話音剛落,一個身材矮胖的軍人從屋子裡迎了出來。
“冷娃呀,快進來,我正等着你呢。”來人緊緊握着冷娃的手,厚墩墩的手掌帶着一股暖氣,讓冷娃的心裡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溫馨。
“知道你來了,還帶了幾個總部急需的幹部,真是及時雨呀。本來想好好地招待招待,沒想到只能這樣把你‘請’進來了。”
其實冷娃心裡明白,在總部門口小李對他的那一聲呵斥,就說明情況非同一般。
“老首長,有什麼新情況?”
“複雜啊,來,坐下來慢慢說。”被冷娃稱爲首長的人一邊若有所思,一邊端起茶杯親自去爲冷娃倒水。冷娃望着老首長的背影,心裡說:“他真累瘦了。”
此人正是代號“財主”的人,八路軍總部情報處處長吳宇。吳宇是老牌的紅軍諜報人員,他曾擔任過紅一軍保衛局的局長。他之所以選了“財主”這個代號,用他自己的解釋,就是“貪婪”,不擇手段地蒐集敵人的各種情報,他把自己比做一個土地主,無時不想着擴大自己的家業。紅軍時期,他在國民黨軍政內佈下的網,使紅軍對蔣介石歷次圍剿的部署瞭如指掌。抗戰爆發後,日本人只知道八路軍有一個像幽靈一樣的“財主”,搜刮他們所有軍事、政治、經濟上的情報。日軍突擊隊幾次對八路軍總部的突襲,結果總是撲空。每次都是“財主”坐着八擡大轎,優哉遊哉地先走了一步,氣急敗壞的日軍陸軍總部的將軍們對他們的情報人員大聲吼叫:“在財主面前,你們只是掛着一塊遮羞布的窮光蛋!”
在長征路上,進入草地後,十幾天顆粒糧食不進,對指戰員們來說是常事,不知多少戰士餓得倒下了。可是吳宇還是黑胖黑胖的,總部首長拿他開玩笑,說他參加紅軍一定隱瞞了成份,參軍前沒準是個地主、土豪之類的富家子弟。“是吃的,”他自嘲地說,“在草地裡牛皮鞋底配上野菜可養人呢。”衆人都被他說笑了。
吳宇渾身透着一種逼人的冷峻,他與人談話時,很少直視對方的眼睛,散亂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無時不刻都在思考着什麼。有時他會突然擡起頭看對方一眼,那犀利的目光中常常含着一絲透心徹骨的寒意。但他那時不時自嘲式的幽默,讓人又感到他是一個可親可敬的人。有一次,一個隱藏在總部很深的日本特務在抓捕時逃脫了,大家懊惱不已。在總部首長問起此事時,他說:“就在追這傢伙的時候,剛好我的褲帶斷了。”
“冷娃,知道‘老漢’嗎?”吳宇把一杯水端到冷娃面前。
“怎麼不知道,我倆一起跑過太行滏口徑的交通。”
“他犧牲了。”
“……”冷娃一愣,感到心口像被戳了一刀。
“他把一批華中來的幹部送到延安以後,應該在上個月返回。他遲遲不來,我估計可能是出事了,派人去找,後來在枯鬼峽的崖底找到了屍體。你是老交通了,你知道枯鬼峽是交通線上的一條岔路,是一條早就沒人走的古道。老漢死的時候還拉着一個墊背的,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被他死死地掐住了脖子。我分析一定是老漢在回來的路上被敵人的特務盯上了。敵人化裝成商人跟他一路走,無非是想摸清我們的這條交通線。我想,老漢肯定識破了他,故意把特務帶進一條死路,在搏鬥中和敵人同歸於盡了。真是個好同志,可惜啊。”
吳宇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睛望着窗外晴空下飄浮着遠去的雲朵,長久地沉默着……
“看來,敵人是要行動了。”冷娃不知這話是對他說的,還是吳宇的自言自語。
“目前抗戰已經進入相持階段,黨中央決定保存實力,把平原地區的部隊和幹部撤到太行山進行修整,養精畜銳。另外,山東、華中各根據地的領導幹部要陸續集中到延安整風學習,一些黨政軍的高級領導要經常來往於延安和敵佔區之間。因此這條跨越太行山,貫通華北、山西、陝西的交通線成了我們一條從周身通往心臟的血脈。敵人肯定在這裡要搞些什麼!”
冷娃聽着吳宇的這一番話,既像是在講形勢,又像是在捋清他自己的思路。
“前幾天接到延安方面的消息,說日軍陸軍總部突然更換了聯絡密碼,延安正組織人破譯。初步判斷,敵人可能要執行一項計劃。會不會敵人查覺了我們的戰略意圖,或者也想利用這條交通線搞些什麼鬼名堂?”往常,吳宇決不會把自己的想法輕易地說出來的,尤其僅僅是猜想。冷娃知道吳宇對他如此坦率,不單單是讓他了解情況,而是讓他明白,他已經參與到了這場未知的、即將到來的秘密戰中。
“另外,延安讓你馬上趕回去,有重要的任務。形勢不同以往,放機靈點。”
“放機靈點。”是吳宇的口頭禪。他常告誡情報人員,一旦思路或者思維陷入一個僵化的窠臼,通俗地講就是進了一個套路。那麼,作爲特工要付出的不僅是失敗,還有自己的性命。
“記住了,老首長。”
“多多保重。”吳宇那寬厚的手掌,長時間握着冷娃的手。
從吳宇的辦公室出來,冷娃把一條邊區生產的白羊肚手巾塞到了小李的手中。等他趕着大青騾子走出了村口,還遠遠地看見小李向他揮動着手巾。
[1]陝西地方人,習慣稱陝西爲原下,陝北爲原上,意指黃土高原之上下。
[2]陝西農家自制的麥芽糖,因略帶酸口,被當地人稱爲醋糖。
起點中文網www.qidian.com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