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會議結束回來的路上,吳宇一直想着秀娟和杏花身上可能發生的事。一旦日軍這支調往晉西北的師團被我軍消滅,敵人的間諜機關勢必會懷疑秀娟和杏花,因爲日本間諜機關一直認爲,他們所用的密碼沒有被八路軍破譯。
敵人會瘋狂地報復,尤其在戰爭的頹勢不可逆轉的時候。
吳宇腦子裡出現了那些手臂上剌着舞鶴青花的殺手,那些帶着必殺使命的剌客,他們至今都沒有搞清這些人的來歷。
“決不能讓她們受到傷害,一定要讓她們好好地活下去!”吳宇心裡暗下決心,“她們的對於這場戰爭起到的作用和建立的功勳是一個軍團都無法相比的。但是,參加這場隱蔽戰爭的戰士們,包括像我們這樣的人,將來戰爭結束了,卻不能站在歷史的聚光燈下,享受人們英雄般的歌頌,而只會像一隻在叢林中被惡獸繼續追逐的鹿,藉着保護色,讓自己得到片刻的喘息和安寧。”想到這裡,吳宇心裡掠過一絲悲涼。
“只有在敵人沒有察覺前,讓她們從敵我雙方的注視下消失掉,而且讓人們理解爲她們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逝了,這樣她們才能平靜的生活下去。”按照這樣的思路,編排、導演一齣戲,對於幹了多年秘密工作的吳宇來說不算什麼,但生活不是劇目,它是生命在時間上的刻痕,它真實得無人不感到敬畏與深不可測。吳宇一想到“消失”兩個字,惋惜與不安,兩股情緒便同時糾結在心頭,讓他難以平靜。難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吳宇反覆地問自己。
終於有一天,情報處再見不到秀娟和杏花和身影。吳宇在情報處宣佈的理由是千篇一律地說法:“因爲工作需要,調到新的工作崗位。”所有的情報人員都知道所謂“工作需要”的另一層含意是:不必多問。
很快有一條不知來源的消息在總部機關內部開始流傳,我情報機關破獲日軍間諜案,兩名打入我情報機關的日本間諜已被處決。就在同時,牛頭嶺伏擊戰打響,號稱日軍所謂“鋼軍”的幾萬之衆被全殲。
吳宇翻來覆去地思索着這幾個事件之間前後的邏輯關係,擔心敵人會不會看出破綻,要印證這一切就要看敵人下一步採取的行動,在被動和茫然的等待中,他強壓着自己急躁的情緒。
不久,傳來了讓吳宇有些許安慰的消息。日本《讀賣新聞》的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一則消息,標題爲:“帝國之花隕落,芬芳永駐人間”。內容寫道,帝國之花羽清子君和幸子君爲國捐軀,陸軍總部授予她們帝國最高榮譽勳章;豐厚撫卹其家屬;號召全體國民以她們爲榜樣,爭取聖戰的最後勝利云云。
吳宇揣摩着字裡行間的含意,真想從字縫裡看出字來。這則消息與八路軍總部破獲日軍間諜的傳言,相互印證,不排除敵人真實報道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敵人會不會僅僅是放出煙幕,麻痹我們,今後仍死死咬住秀娟和杏花不放呢?
淡淡的夜色被山村特有的寂靜攪得越來越濃,當一切都被濃稠的黑暗吞噬以後,只有吳宇辦公室那一束燈光顯得格外明亮。
警衛員小虎子一改大聲叫喊報告的習慣,躡手躡腳地溜進屋子,他知道首長在思考問題時最討厭打攪,也最怕打攪。
“小虎子,有事啊。”吳宇先說了話。
“報告首長,冷娃來了。”小虎子小聲地回答。
“快請進,快請進。你這個機靈鬼,平時不是很明白嘛,今天是怎麼了,這麼重要的人來了,你還賣起了關子。”小虎子心裡明白,首長的嗔怪是假,要見到冷娃的興奮是真。
吳宇一把拉着走進屋子的冷娃,讓他坐到了自己平時坐的太師椅上,吳宇則拉過來客人們常坐的椅子,緊靠着冷娃坐了下來。
“小虎子!把司令員送來的那瓶茅臺酒拿來,”吳宇一反常態,大聲呼氣地喊着小虎子,“讓我們哥倆好好地慶祝一番。”
“首長……”吳宇稱兄道弟般地熱情,一時倒讓冷娃感到不自在。
“什麼首長不首長的,今天只有兄弟。”吳宇的誠懇完全是發自內心的。
小虎子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裡取出一瓶酒,並拿出了兩個精緻的小酒盅。
“不瞞你說,酒是在牛頭嶺打掉日本鬼子的那個什麼鋼軍以後,司令員送來的。這慶功酒我可沒資格一個人喝,老哥我一直想着什麼時候請你過來,咱們一醉方休!噢,對了,這對酒杯是繳獲鬼子的,做工滿精巧,我也留着跟你冷娃碰杯呢。”
吳宇打開了酒瓶,一股醇香悠悠地飄散在空氣中,他像個孩子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是好酒哇,”然後,斟滿兩小杯,把一杯遞給冷娃,“來,爲了這次的勝利,咱們先幹第一杯!”冷娃被吳宇的豪爽所感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虎子,跟了我這麼多年,真是一點沒長眼力見兒,還不趕快讓炊事班做幾個下酒菜來,你呀,明天我就送你回家種地去。”酒一下肚,吳宇便興奮地衝着小虎子大叫。
“冷娃哥來的時候,我就告訴老劉了,現在怕是已經做好了吧,我去看看。”小虎子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氣,微笑着跑了出去。
“嘿,嘿,整個兒一個官僚,”吳宇自嘲地笑了,“不過,”他話鋒一轉,“你看看,什麼樣的是我的手下,個個都是精英呵!”說着,他又酙了一杯酒端到冷娃面前:“這第二杯酒,老哥我敬你!”冷娃本想說些謙讓的話,但一看吳宇端酒的手在微微的抖着,知道他動了真感情,他接過酒杯,乾脆地道了句謝,一揚頭,喝乾了。
這時,小虎子和炊事班的老劉端着幾盤菜走進來,擺在桌子上。
“哈,哈,蔥花炒雞蛋!宴會上都看不見的高級菜,我們倆可真是有口褔之人喲,謝謝,謝謝。”小虎子和老劉掩口笑着,走了出去。
吳宇酙好了第三杯酒,對冷娃說:“這第三杯酒敬在咱們這條戰線上的戰友們,包括活着的和犧牲了的。”吳宇一杯酒喝了一半,另一半灑在了地上,“不是我吳宇捨不得多敬一杯酒,我們這些人都是走在生生死死的邊緣上。你看,人家張一鳴活得好好地,我倒給他主持了葬禮,這可傷陽壽呀。”
此時,兩個人的臉頰已是熱騰騰的,泛着紅光。
“今天,冷娃老弟,你要把這次你們在路上的經歷,原原本本說給我聽聽,不要彙報,要像說書一樣,講故事,讓你老哥過把癮喲。”吳宇一邊親切地拍着冷娃的肩頭,一邊又給他酙上一杯酒。
夜更深了。兩個人像是久別重逢的兄弟,盡情地傾訴着自己的心裡話。特別是冷娃更像是見到親人,任自己心中的酸甜苦辣恣意流淌。
“在古城那次,被鬼子的巡邏隊挾着往軍營走的時候,我想,這次肯定完蛋了。就在沒招兒的時候,我遠遠看見了炮樓上的鬼子,我靈機一動,我想,我要是一打,鬼子肯定不相信來的是自己人。我擡手兩個長點射,呯,呯,兩聲,兩個鬼子應聲倒地,不是給你吹,我要打他的左眉,那就不會是右眼。”
“有多遠?”
“有多遠,少說有一千五六百米吧。”
“一千五六百米?!吹吧?三八大蓋打準了也就一千米。”
“一千五百米,錯不了,我目測的,別忘了我可是神槍手喲。”
“還說不是吹呢,哈,哈,哈……,來,來,喝!讓我再敬神槍手一杯!”
不知不覺,一縷曦光已悄悄地抹在窗櫺上,濃濃的夜色被林中生起的霧靄稀釋着,或薄或厚,或飄蕩或沉澱,漸漸地褪去了。隨着第一聲雞鳴,整個村莊裡此起彼伏,從那高亢的鳴叫聲中,可以聽見充滿渴望的企盼和難以名狀的欣喜。萬物生機勃勃,靜靜地等待着東方那光照大地輝煌的一刻。
吳宇和冷娃痛飲了一夜,酒喝光了,但人沒醉。他們彼此袒開胸懷,述說着他們心底那些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再跟第二個人說的經歷;傾訴着那些含淚與含笑的心裡話,彷彿一輩子也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分別的時候,冷娃突然對吳宇說:“老首長,我有一件事相求。”
“你說吧,只要我吳宇能做到。”
“讓秀娟跟我走吧。”
“……”吳宇沉吟了半刻,“你可想好了。這可是一輩子喲。”
冷娃知道吳宇說的一輩子的意思:守護的責任,沒有索求的放棄……
“想好了。”
不久,延安情報部一名叫李密的報務員突然失蹤。人們找了幾天,終於在一個山坳廢棄的窯洞裡發現了他的屍體。人是被手槍打死的,子彈從太陽穴穿過,槍就扔在身邊,槍上也只有他的指紋,但也難說是不是佈置過的現場,結果也沒有查清是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吳宇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想到了他所說的那個“釘子”,但他擺了擺手,彷彿想把這個影子從腦海裡清除掉。
“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人們聽到天邊不時傳來轟隆隆的炮聲,
大反攻就要開始了。
這是一九四五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