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仍在進行。
闖入磨盤村的這支日軍小隊絕非等閒之輩,其火力和戰鬥力都在普通日軍之上。在被偷襲或是不明的情況下,他們會顯出一時的愚鈍和遲緩,一旦形成兩軍對峙的局面,其頑強作風就立刻顯現出來。武工隊與敵人膠着在一起,在雙方準確的射擊中,不斷有人倒下。
金隊長把冷娃拉到一邊,說:“老冷,我知道你們另有任務。戰鬥交給我們,你們趁着現在打得正熱鬧,趕快撤離,就不要在中間繼續糾纏了。”
冷娃緊握着金隊長的手:“老金,幸虧遇上你們,不然……”冷娃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從心底裡流露出對這支從天而降的武工隊由衷地感謝。冷娃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剛一進村,就像是一隻落進狼口的羊,被敵人分成幾處撕裂開。如果沒有武工隊帶有傳奇色彩的出現,小分隊真得是走到了末路。
“自家人,別說得那麼客氣,”金隊長能感到冷娃手掌心那股顫抖的熱流,“對了,老冷,知道下面的路怎麼走嗎?”
“沒來過這邊,不清楚。”
“其實你們沒兜太大的圈子,繞得路也不多。你們從這兒出村,”金隊長指了一下,“到村口,有兩條路,走偏北的那一條。有一兩天的路就到鳳凰鎮了。出了鳳凰鎮不遠就是咱們的根據地。要不,我派個人送送你們?”
“不了,照你說,一條大路通天,走不岔了。”
“倒是。不過,過鳳凰鎮要小心。那是一個根據地、國民黨和日本人三不管的雜八地,三教九流什麼人都在哪兒混。不過也有它的好處,方便、自由,幾方都從那兒搞情報,這就是爲什麼大家都不想把鳳凰鎮歸爲自己的地盤。”話雖不多,金隊長已經把前面的鳳凰鎮描得繪聲繪色了。
“你們到了鎮上,找一個叫‘說書人’的茶館,那是咱們的聯絡站,有他們的幫助,水攪得再混也不怕了。”
小分隊出了村子。村子裡的槍聲更密、更稠。冷娃揹着小豹子回首望了一眼,聽聲音,是金隊長他們把鬼子圍死在了一個地方,雙方打得正酣。
村頭離開大路,有一片高坡,矗立着一棵大大的槐村,槐樹的一面俯視着整個村莊,一面仰望着參入雲中的鷹盤嶺。
冷娃把小豹子輕輕地放在樹下青汪汪的草地上。
“兄弟,就睡在這兒吧。”淚水一股股從冷娃的眼眶中涌出來,這淚水裡混合着他從心底裡流出的血。此時,冷娃心中充溢着的只有刺痛和酸楚,“唉,我這可憐的兄弟呵。”他心裡默默地嘆了一聲:這個連大號正名都沒人知道的山娃子,雖然在敵人機槍的掃射中揀回了一條命,但終究也沒能逃過戰爭死神的魔爪。
富民和鬍子爲小豹子在草地上挖好了一個墓坑,冷娃把他最喜愛的那支小擼子,輕輕放在手邊,接着撒了一把土。
冷娃望着那細得像水流一樣的土粒,從他的指縫中流向小豹子瘦小的身軀,他不禁心中感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就是大地,就是養育我們的那一掬水、一捧土,是她扶着我們站起來,可有一天我們又會倒在她的懷裡,靜靜地睡去。戰爭的硝煙總有一天會消散,而我們也會像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若干年以後,誰還會知道這個僻遠的小山村裡曾經有過的這段歷史,誰還會記得這個用自己年輕的熱血和軀體滋潤過這片土地的小豹子。
“人們決不應該忘記,那怕有一天這真實的故事變成了一個傳奇。”想到這裡,冷娃站起身,用刀在大槐樹上削下一塊樹皮,在白森森的樹幹上刻下:抗日英雄小豹子永垂不朽,然後,又用野漿果汁把每個字染成了鮮紅色。杏花從附近挖來了一株山丹花,默默地埋在墓堆上,她兩眼癡呆呆地望着花兒,輕輕地抽泣着,發出嚶嚶的哭聲。冷娃望着淚水漣漣的杏花,小豹子的死讓她好像即刻變成了另一個人。從她略顯呆滯的眼光中,除了無限的痛惜和傷感,另含着一種難言的自責和愧疚。
磨盤村漸離漸遠,冷娃再回頭望去,大槐樹下的山丹丹花如同一團燃燒的火隨風搖曳,像是小豹子揮動着他的手。
離了磨盤村,順着一條直端端的大路,小分隊只用了一天的路程,就看見了遠方鳳凰鎮煙氣騰騰的輪廓。
鳳凰鎮,這土山土水的地方卻得了一個這麼漂亮和誘人的名字。這一切,要從它的歷史說起,就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們也說不清這個鎮子原來的本名,口口相傳的歷史上,人們只知道這裡曾有幾次大火屠城,不知道這火是野火、戰火還是失火,總之火把鎮子燒成了一片平夷,後來人們又頑強地把鎮子建了起來,最近的一次重生是在明朝還是在清朝,老人們的說法不一。浴火鳳凰,這種死而復生的傳說給了這個鎮子生命的延續,也給了它一種特有的文化:今朝有酒今朝醉。鎮子如同人,生生死死,命在輪迴,人們開始看輕了一切,醉生夢死,不如活個瀟灑痛快。
用鎮子幾任行政官員的話說,這地方正規不起來。農業也好,手工業也好,商業也好,都萎靡不振,人們都不想把個正當營生做好,倒是茶館、飯店、旅店、窯子越辦越多,雖說這裡不是什麼交通要道,也不是什麼兵家必爭之地,可是南來北往的人卻都願意來此駐足停腳,逐漸形成了這裡一種畸形的繁榮。人員成分的複雜和流動的快捷,使信息成了這裡一種特殊的商品,各派勢力在暗中攫取、蒐集、買賣,讓鳳凰鎮在美麗的外表下,驛動着一股黑色的潛流。由於統治者都不願意承擔這裡的管理工作,於是鎮子成了三不管的雜八地和三教九流的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