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娃和吳宇沒想到杏花如此痛快地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冷娃望着杏花因劇烈抽泣而抖動的身軀,心想,正是戰爭,正是一路上所看到和所經歷的火與血的洗禮,讓人類的良知正在把她們從侵略軍的一員變成了它的敵人。
杏花不停地哭泣着。不等冷娃和吳宇繼續發問,秀娟挺了挺身子,彷彿向上級彙報一樣,開始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羽清子,出生在日本北海道一個鄉村醫生的家裡。父親是東京帝國大學醫學系畢業的醫學博士,畢業後他堅持要回到故鄉作一名鄉村醫生。爲此,在家裡務農的媽媽和他吵過很多次架。媽媽說,有留在東京和京都這樣大城市的機會,他居然放棄了,不說能掙到更多的錢,就是孩子們的前程也會更加光明的。可我知道父親爲什麼,儘管我上面有兩個哥哥,但父親最疼愛的還是我,因爲生下來的時候很弱,在那個一切都睏乏的艱難時世,父親很怕失去我。
父親不僅精通醫道,對漢語也頗有造詣,他經常看一些中醫的書,對於那些沒錢買藥的鄉親們,父親常常給他們開一些中藥,這很像中國所說的‘儒醫’。父親的善舉贏得了鄉親們的尊重,成爲十里八鄉很有名氣的醫生。
後來戰爭爆發了,在日本,年輕的男子個個熱血沸騰,要讓自己的生命像轟轟烈烈盛開的櫻花一樣在戰場上綻放。不能參軍的家庭主婦們紛紛加入‘國防婦人會’,年輕的女孩子們高唱着《婦人從軍歌》‘槍炮聲在遠方迴響,鳥蟲噤若寒蟬,和風帶着血腥,芳草染着血跡……’夢想着有一天也能像男人一樣走向戰場。當時,聽到前線傳來的消息,男男女女們走上街頭,提燈遊行慶祝勝利。當時和我在一班的幾個女同學就報名參加了‘女子挺身隊’。
我在那種戰爭狂熱的驅動下,報名參軍,立志要成爲‘帝國之花’(即女間諜)。父親聽說以後,幾天沉默不語,只是悶悶地喝着清酒。他知道他不能反對,甚至不能流露出絲毫的不愉快,否則家庭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不知是不是我在報名的表格裡‘特長’一欄,填寫了‘會漢語’。第二天早晨,校長親自來找我說有軍方的人要跟我談話。第二天我見到了軍方的兩個人,一個軍官模樣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上下審視;另一個則用標準的中國話,詢問有關我的學習、生活、家庭和我的一切。儘管我用漢語回答時,語調有些生硬,還帶着口音,但我相信,我漢語的聽力和表述應該是很正確的。向我提問的軍人與那個軍官,兩目相視,滿意地點了點頭。兩個軍人走後,校長又找到了我,通知我明天還要接受調查。當時,我真不理解,校長對待我這樣一個普通學生的恭謙,甚至有些卑尊的態度,儘管我的學習成績年年名列全校第一。‘羽清子君,將來要幹大事業了!’說這話時,校長臉上帶着無比驕傲的神態。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無比興奮地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父母親。爸爸媽媽平靜地聽我講着,一聲不吭。最後,還是爸爸對着媽媽說了一句:‘準備東西吧!’媽媽答應了一聲,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我要出門穿的衣服和用的東西。我幾次勸阻媽媽,告訴她沒人告訴我要去哪裡,媽媽默默無言,手裡依然不停的翻着櫃子,不時地還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水。
第二天早晨我去學校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都像是送我出遠門一樣,站在門口望着我,直到走遠了,我還看見他們呆呆地站在那裡。
一到學校,我就被叫到了校長室。屋子裡只有校長和一個早早等在那裡的軍人。校長很莊重地走到我面前鞠了一躬:‘天皇的期望,帝國的事業,拜託羽清君了。’我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軍人對我說:‘請跟我走吧,’說着,把媽媽給我準備的包袱要過來,粗暴地扔在校長的辦公桌上,‘一切都準備好了,不需要帶任何東西。’
離開的時候,我一直望着被扔在桌子上的包袱,那塊大紅色的包袱皮是媽媽特意找的,她說那能辟邪……
沒想到,從那天起我再也無法聽到他們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