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分隊後,山梅簡單講述了自己掉隊的經過:“隊伍出發後,還能跟得上,只是覺得腿有些疼,再到後來腿就火辣辣地燒,也跟不上勁了。在堤上那段路上跑的時候,突然一腳踩空就滾到了下面的莊稼地裡。等爬上路再看時,小分隊早已不見了蹤影。我折了一根樹枝做拐仗,沿着小分隊走過的路慢慢地向前走,我想你們一定會回來找我的。天大亮以後,看見路前方來了幾個人,原以爲是咱們的人,走近了才知道是一幫土匪,我躲進高粱地裡與他們接了上了火,直到冷娃和小豹子把我救了出來。”
山梅一邊講着她的故事,秀娟一邊用剪子鉸開了山梅血污粘連的褲腿,露出了紅腫得發麪饅頭一樣的肌肉。傷口在她的小腿肚子上,一顆子彈穿過肌肉留下了一個洞,雖然沒有傷及骨頭,但由於感染,彈洞裡不斷流出黑紅色的**。秀娟用熱水清洗着傷口的周圍,接着打開急救箱,用棉籤蘸上碘酒在彈洞邊緣輕輕地擦拭。
“嗯,”山梅咬緊牙關強忍着,不時發出輕微的呻吟。
“什麼時候負的傷?”
“和巡邏隊交戰的時候。”
“怎麼不早說?”
“覺得傷得也不重,挺一挺能過去,沒想到感染了。”
“沒想到?!現在腿比我們的生命都重要,我看你接下來怎麼走!你……”秀娟的慍怒,讓山梅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由於她可能會拖住整個小分隊。
“別說了,”冷娃走過來打斷了秀娟,“戰場上的事千變萬化,生死難卜,誰又能料到出什麼事,沒傷筋動骨就是萬幸。”冷娃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前面的路程有一大段無村無店,還有崎嶇的山路,主要靠兩條腿走。再往前便進入敵人活動頻繁的地區,也是敵人搞的所謂的壁壘區,小分隊拖着一個傷號,其靈活性和戰鬥力都會大打折扣。
冷娃想,只要山梅還能挺一陣子,到了前面的交通站,讓交通員找一個可靠的抗日堡壘戶,先把她託付在那裡,以後再想辦法。
心裡拿定了主意,於是冷娃一副輕鬆和無所謂的樣子,溫和地對山梅說:“還能不能挺一段路?只要前面有了人家咱們就有了辦法,傷得不重,養幾天就會好。”
“我能走,決不拖小分隊後腿。”山梅堅定地說。
“談不上什麼拖不拖後腿,我們不差那幾天。”冷娃安慰着山梅,心裡卻是另一番滋味。想起小山崗打鬼子巡邏隊的戰鬥,這個第一次上戰場的女孩子那怪異和瘋狂的舉動,想起她狙擊手一樣準確的射擊水平,想起她在最後時刻搶過巴石手裡的手榴彈,抱在胸前準備慷慨赴死的場景,他有多少驚詫,多少感慨,還有多少模糊不清難解的疑惑呀。一定要把她平安地帶回去,冷娃心裡說這話的時候,覺得是一個男子漢在一個女人面前作的承諾。
再次上路的小分隊踏上一個遠比他們想象中更艱難的旅程。
山梅開始由其他人扶着還能勉強行走,儘管速度有些慢,但隨着傷口的惡化,再這樣走下去,已經很困難了。
男隊員們開始輪流揹着山梅走。
夏日的暑氣像是貼着地面的一股流火,凡它流淌過的地方,燒熱了沙土,烤燙了石頭,即使遇到樹叢,它也要把他們內部的水氣逼出來,這讓本來幹烘烘的空氣又增添了粘乎乎的溼熱。人不動還好,只要一動便擠出一身臭烘烘的汗水。
鬍子倚仗着自己像坦克一樣壯的身體,大部分時間都是他揹着山梅。鬍子心裡明白,他多做一點,會給大家減輕不少負擔,小分隊行進的速度也不會拖下來。但人總不是鐵打的,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像只老牛一樣呼哧帶喘,已經是精疲力竭了。
山梅心疼地給他擦着汗水。
“鬍子大哥,停下來歇一下,停一下。”山梅幾乎是哭着請求他。
“走着,沒關係,我不累。”鬍子連頭也不擡。
“停一下,換換人。”冷娃已經在下命令了。
鬍子還繼續向前走。
“嗨,你還越說越來勁了,你還真以爲自己是豬八戒了,揹着媳婦不讓人了。”富民的一句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豬八戒當過,在我們的高老莊裡種過地。媳婦倒是沒敢想過,也沒背過。”鬍子的自嘲,讓大家的笑聲更響了。
鬍子放下了山梅,小分隊的隊員們散坐着,用毛巾扇着暑氣,擦着汗。
順着山路向遠處的山口望去,冷娃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村落。他心裡在琢磨:人揹人,尤其在大熱天,方法不僅原始,人也不舒服。到村子裡找東西做一副擔架,大家輪換擡着山梅,不僅減輕體力,還加快了行軍的速度。
他把想法跟大家說了以後,大家都非常贊同。冷娃馬上作了安排:秀娟守着山梅暫時躲在山洞中,其餘隊員隨冷娃進村想辦法,順便找些水和吃的東西。
這是一個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別看村子不大,但是蘿蔔長在了背上。由於正處在南來北往的要衝,村子裡鐵匠鋪、木匠鋪、大車店一應俱全。找到一家木匠鋪,冷娃跟木匠說明了來意,木匠立刻找了兩根光溜溜的樺木杆,很快一副簡易的擔架就做好了。隊員們揹着、拿着從村子裡弄來的糧食和水,興沖沖地回到秀娟守着山梅的山洞。
離山洞遠遠地就聽到了秀娟的哭聲,一定出了什麼事情,隊員們加快了腳步。走到洞口,秀娟蹲在山梅的身旁,痛不欲生地泣嚥着。山梅靜靜地躺在石板上,一顆子彈穿透了她的太陽穴,流在地上的鮮血已經凝成了黑色的血坨,攤在地上的右手握着手槍,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自殺。
秀娟抽噎着,斷斷續續地告訴隊員們,他們走後,山梅要喝水。秀娟出了山洞,想在附近的山洞崖壁上找些滴下來的山泉,走了沒多遠,就聽見了山梅那邊傳來的槍聲。
隊員們默默無語,每個人心理很明白:山梅爲了不拖累小分隊,選擇了結束自己生命這樣最簡單的方法。
冷娃看過山梅瘦小、冰冷的屍體,這個剛纔自己還信誓旦旦要把她帶回去的鮮活生命,幾個小時後,卻成了像躺在她自己身邊一樣堅硬的石頭。冷娃雖然像其他隊員一樣沉默不語,但他不是在悲痛,不是在祈禱,不是爲她的義舉而感到崇高,而是全身心充滿了仇恨。他眼睛裡冒着火,強忍着要爆發出來的憤怒,朝着石壁狠狠地打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