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行動

劉之敬在驛站裡躺了兩天,才又見到了顧叢。

顧叢原本是個小白臉,這一路走西北已經黑了不少,然而短短兩天,劉之敬就發現他好像又黑了一層:“顧兄這幾日在做什麼?”

“我要跟王妃去天花疫區了。”顧叢其實還不大明白,王妃爲什麼要帶他去找牛。按說他是個太醫,本來以爲來了之後就會被派去疫區去給病人診治開方,可是王妃卻交待給他一個新任務,說是要找一些得了天花的牛,而這些牛還不能再染別的病。

因如今西北還有炭疽之疫,很有可能牛既得天花又得炭疽,王妃說這樣是不行的,找來了就是害死人。所以必須要有一個內行人去,才能分辨出來牛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王妃已經詳細跟他講過炭疽之症在牛馬畜類身上的表徵,還帶他去看過了得病的牛馬,現在他已經很明白了,絕對不會分辨錯誤!

“去天花疫區?”劉之敬身體本能地一縮,彷彿顧叢身上現在就帶着天花之毒似的,“顧兄幼時出過天花?”

“沒有。不過王妃說了,成年之人本來就不易感染天花,並不必太過害怕,只要小心防範就是了。”

這怎麼能信!劉之敬在心裡吶喊。他那兩個叔叔家裡,不管成人還是孩子,可都是一樣死!

“那,其他人呢?”這次來治疫的可不止顧叢一個。

“王妃說,沒得過天花的儘量不要去疫區。”王妃並不是不管別人的死活,帶他去疫區,也是因爲他是內行,既能分辨病症,又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那你還去……”劉之敬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想立功,沒想到這裡還有個比他更想立功的,竟然連命都不要了!

顧叢微微一笑:“王妃也沒得過天花,還不是一樣要去疫區。”就連郡王爺都要去找牛呢,只不過他不進入疫區,只在外圍指揮罷了。

要說顧叢實在是佩服郡王妃。他去找牛,雖然進入了天花疫區,但並不是直接跟那些已經染了天花的病人打交道。而郡王妃卻是要先去看那些病人,比他更危險。

顧叢自己就是醫者,自然知道身爲醫者總要跟危險的病症打交道。然而郡王妃並不是醫者,甚至就連皇帝,此次也並沒有下旨讓她來治疫,也就是說,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是她並沒有這麼做,這纔是最讓顧叢敬佩的地方,這是真正的醫者之心。

劉之敬卻聽得從心裡一陣陣往外冒涼氣。燕州城還沒有天花,可是蔣氏這樣往疫區去了,說不定就會將天花帶回燕州城來,到時候他斷着個腿,想跑都跑不掉!

“顧兄,我這腿——”劉之敬往自己大腿上砸了一拳,“真是,偏偏在這種時候出了毛病,不但幫不上忙,還連累大家。”

顧叢還當他真的在內疚,忙道:“劉兄無須在意。等你腿好了,自然還有許多事要做的。”據王妃所說,這種避痘之法要在整個西北推行,所需時間可不是一日兩日就行,後頭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呢。

劉之敬恨不得抓着這個書呆子搖晃兩下,只得道:“只是我現在就還要靠人照顧,弄得王妃忙碌之中還要擔憂於我,倒不如回京城去,至少也不必王妃掛念。”

顧叢怔了一怔,這才聽出來他的意思:“劉兄,是想回京城?”

劉之敬敏銳地看出顧叢的眼神有所變化,然而這個時候爲了性命也不能太顧着臉面了,只好硬着頭皮道:“我本不懂治病的事兒,來了就是想着能做些瑣事,什麼徵集藥材雜物,我還勉強做得。可現在這樣——就是想去跑跑腿都不行,哪裡還有什麼用處呢?顧兄也知道,我與郡王爺總有連襟之實,我這樣無所事事地躺着,說起來好像還佔了治疫的一份功勞,難保背後沒有人議論王爺和王妃……”

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顧叢的眼神緩和下來,暗想大概自己誤會了他,便道:“既如此,劉兄不如去與王爺說說,看王爺是何意思。”

劉之敬嘆道:“我如今這樣,若去與王爺提此事,王爺礙於王妃的情面,自然是要留着我的。我想,可否請顧兄在王爺面前提一提,使個人送我回京城就是了。”

顧叢這是馬上就要出發,臨行前捉個空兒過來看看劉之敬的腳,並沒有那許多時間與他糾纏,略一思忖便道:“那我就替劉兄提提便是,結果如何,只由王爺定了。”說罷回房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匆匆便走了。

他既與沈數同行,自然是要先在定北侯府會合,因此一見面便提了劉之敬的話:“……劉兄的意思是回京城,免得再給王爺添麻煩。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沈數嗤笑了一聲:“本王這位未來的妹夫,慮事倒是周到。”

顧叢聽他語氣古怪,想了想道:“或許劉兄真是怕白得了功勞……”至少這一路上他徵集草藥還是很出了把子力氣的。

沈數又笑了一聲:“顧太醫宅心仁厚,難怪皇上和王妃都信任於你。罷了,使個人送他回京城,將他徵集藥材的功勞也報上去。另外,也得說一句他是如何受傷的,免得有那等小人,疑心他是臨陣脫逃。”他沒打算把劉之敬的苦勞都抹掉,不過嘛,徵集藥材出的那點苦力,跟真正的功勞可就差得太遠了。至於說究竟外人會不會覺得劉之敬臨陣脫逃,那就與他無關了。

顧叢雖然覺得他語帶譏刺,但也沒多想。畢竟大事在前,劉之敬的事真就是無關輕重了,因此隨口道:“王爺纔是仁厚之人,下官替劉兄多謝王爺。”轉頭就去檢查那些備好的防護之物了——要進入天花發病之地,這些東西可關係着人命呢。

沈數對着顧叢忙碌的背影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笑了笑,有了這些人,何愁西北疫情不平!

“王爺,王妃出來了。”十五眼尖,看見院子裡出來一隊人,立刻低聲提醒。

沈數擡眼看去。桃華穿着一件暗紅色長襖,窄袖、緊裉,外罩一件深青色披風,下頭裙子也比日常的短上一截,露出下頭的羊皮小靴。一頭黑髮梳成辮子又緊緊地盤起來,瞧着有點古怪,卻是極其利索。頭上不戴首飾,面上未施脂粉,明明是一張與往日裡毫無二致的臉,卻硬是讓人覺得哪裡有些不一樣了。

“王妃瞧着跟出徵的將軍似的。”十五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句話提醒了沈數。桃華個子高挑,便是來了西北也不遜色。兩道眉如同墨畫,眉宇之間的英氣半點不似江南女子,在京城的時候她走起路來總是不緊不慢,說話也多是輕聲細語,因此倒也並不覺得,這會兒大步流星地走起來,果然看起來真的像個將要出征的將軍,一臉的果決模樣,彷彿若是往她手裡放把刀,下一刻她就能一刀斬斷對手的頭顱似的,引得一路上定北侯府的下人見了她都不自覺地往旁邊讓了讓。

桃華倒不知道衆人都在想些什麼。這會兒她彷彿又回到了前世,有一種當年醫院組織飛赴地震現場時的緊迫與責任感,還有種隱隱的豪氣。她一路走到沈數馬前,才發現他在微笑,不禁問道:“笑什麼?”

“沒什麼。”沈數翻身下馬,親手替她打起馬車的簾子,“王妃出征,旗開得勝。”

桃華失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都要看王爺在後是否支持了。”

桃華後頭跟了一串子人,除了蔣家陪嫁過來的幾個丫鬟以及蝶衣要跟着她去疫區,蟬衣則要跟着沈數走。蟬衣站在隊伍的末尾,看着沈數一手打着簾子,一手伸出來扶着桃華上馬車,心裡頭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本來她以爲回到西北,桃華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那麼自在了,定北侯府上下都不喜歡她,如此潛移默化,沈數對桃華的愛重自然也會漸漸淡去。尤其是眼疾之事,或許定北侯夫人會讓沈數明白,桃華根本就是在欺騙於他,意圖推卸掉當年蔣方回的責任!如此一來,知曉自己被欺騙,沈數還會對桃華一如當初嗎?

然而事情的發展似乎完全與她的希望相反,定北侯府衆人的確對桃華態度不佳,可沈數卻始終在維護着桃華,而更出人意料的是,桃華不能治平西北的疫情,卻提出能讓衆人種痘來防止感染天花,這簡直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蟬衣幾乎都有些搞不明白事情的發展了。

“姐姐,走了。”蝶衣已經牽過一匹馬來,見蟬衣還站在原地發呆,不禁招呼了一聲,“王爺都要出發了。”

蔣家的丫鬟都是江南人,並不會騎馬,這會兒已經都上了馬車。沈數和一干侍衛也都已經翻身上馬,果然只剩下了蟬衣還在那裡站着,顯得十分突兀,連定北侯府的下人們也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蟬衣從未如此失態過,醒過神來不由得臉都有些紅了,急忙牽了自己的馬,掩飾地道:“我在想,還有什麼忘記帶上的,若是走了又發現少帶了東西,可是貽誤事情。”

她素來細緻周到,蝶衣不疑有它,點頭道:“出門之前我還又點檢了一回,並沒什麼落下的東西,姐姐放心吧。”

馬車一路駛出燕州城,在城外分成兩隊:沈數帶着顧叢要往督州城去找生了天花的牛,桃華則先要前往染疫病人的聚集之地,而後前去尋找炭疽病的發源之地。

沈數在路口駐馬片刻,看着桃華的馬車迅速遠去,這才圈轉馬頭朗聲道:“走!我們不要落在了王妃後面。”

如果說有什麼地方跟地獄相似,那麼疫區絕對算得上其中之一。一個被圈起來的村落,纔到村口就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兩具屍體被幾個面蒙白布的人擡出來,兩個婦人追在後頭痛哭,其中一個裙子上還墜了兩個小孩子,一邊一個拉着她,直問:“爹去哪裡?”

剛從車上下來的丫鬟們全都僵直地站着,桔梗兒已經連眼圈都紅了,桃華卻唰地黑了臉:“孩子爲什麼也在這裡?也是染了病的?”

“應該是還沒有……”來迎接她的是本地的同知,已經忙得是焦頭爛額,“只是這婦人家中無親無眷,只得帶着兩個孩兒前來……”

“胡鬧!”桃華厲聲道,“這裡是病人的住處,未曾得病的怎麼能進來!她家中無人,官府難道不能臨時設處善堂,先將孩子們接過去照顧?”她說着,大步走過去,一手拉了一個孩子仔細看了看,便將那個小的推給同知,“立刻帶他出去,須先隔離三日,若不發病,就送回城裡去!”

婦人正哭得天昏地暗,猛然間兩個孩子被拉走了一個,連忙伸手去抓:“你是什麼人?快還我孩兒!”

桃華手上已經戴了丫鬟們急趕出來的手套,翻手就隔開了婦人的手:“你已經染了病,你這個大兒子也染了病,難道還要再讓小兒子也得病不成?”婦人的手臂和大孩子臉上都已經出現了皰瘡,只有小的這個看起來還沒事。

婦人完全懵了。她一家子都是從內地來西北討生活的,在本地無親無故,丈夫就是家裡的頂樑柱,驟然間丈夫病倒,簡直天都塌了,現在只知道把兩個孩子攏在身邊,一邊張着手去拉,一邊哭道:“我們一家子死也死在一起……”

“胡說八道!”桃華強硬地把小孩子抱起來,“將這兩人帶去皮膚炭疽隔離區,立刻用藥!”皮膚炭疽有八成的治癒率,比起其餘幾種炭疽病要相對安全一些,只要這婦人在照顧丈夫的時候沒有染上別的病,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大。但小孩子抵抗力差,若是染病就很容易變成那無法存活的“二成”。

小孩子被帶離了母親身邊,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哭了起來。桃華抱着他晃了晃,示意後頭跟着的薄荷拿出一塊蜜餞給他塞進了嘴裡:“乖乖不哭,娘和哥哥累了,要去睡覺,乖乖自己玩好不好?”

嘴裡填了甜甜的東西,小孩子的眼淚就收回去大半,一邊嚼着蜜餞一邊抽噎着問:“爹爹去哪裡?”

桃華不忍心地轉了轉頭,平了口氣才柔聲道:“爹爹整日干活也累了,要去多睡些時候。乖乖不要吵他,讓他好好睡,行不行?”

蝶衣也是出身貧苦之家,否則也不會被賣去定北侯府做了丫頭,但畢竟離家之時父母仍在,還不曾見過這等慘狀,不由得眼圈就有些發紅,上前來道:“王妃,奴婢抱他過去吧。”

桃華嘆了口氣,轉頭吩咐旁邊的同知:“立刻去查查,還有沒有人帶了沒有染病的孩子進來的?若有,立刻都送出去。就是成年人,沒有染病也不該來!”

同知諾諾連聲,急忙催促手下人去辦,一面低聲爲自己辯解了一句:“王妃不知,這些人送進來總要有人照顧,西北一帶郎中本來不多,又都是長於跌打之傷,遇上這樣的事……若是家人不來照顧,下官等實在是顧不過來。”衙門裡的人也是沒有染病的人,難道就該來照顧病人嗎?若是不用病人的家人,哪裡來的人手照顧呢。

桃華不由得又嘆了口氣:“罷了,你說得有理,只是成年人也就罷了,孩子萬不可進來!”本來抵抗力就差,又不像大人一樣自律,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很容易被傳染。

從村口走進去,到處都能聽到□□哭泣之聲,時不時有人被蓋着白布擡出來,那白布上也多沾染着骯髒的痕跡。擡人的面容木然,跟在屍體旁邊的人有些大哭,有些卻連哭都哭不出來,還有些甚至自己也是滿面病容,看起來很快也要跟着去似的。

薄荷好歹跟着桃華去過藍田疫區,見了這場面還挺得住,桔梗兒卻已經臉色發白,強撐着才能不讓自己吐出來,跟在桃華身後忙活。

村子中進進出出還有好些臉蒙白布,手上也戴了白布手套的人,那都是徵集來的西北本地的郎中。同知叫過了一個爲首的來:“這是付老郎中,在我們西北是有名的,如今就是他領着在治疫。”

“老朽見過王妃。”付老郎中一聽是安郡王妃,頓時眼睛一亮,“王妃給的方子比老朽等的方子高明得多,那些個調理的法子也極有用,多救活了不少人呢。如今王妃來了就更好了,老朽等正在發愁,那些得了腸、腸炭疽的病者腹瀉得太厲害,雖然儘量讓他們飲糖鹽水,可……王妃可有良方?有些病者本不至於死的……”

腹瀉太厲害就會脫水,輕中度脫水可以通過口服液體來補充,但重度脫水就要靜脈滴注,這卻是桃華現在做不到的。

因爲腹瀉、嘔吐,病者所住的地方氣味實在是不好聞。也幸而西北如今是冬天,否則若是夏日蚊蠅亂飛,情況會更糟。饒是如此,蝶衣纔跟着桃華進了一間屋裡,就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屋子裡撲鼻一股腐臭氣味,一個孩子躺在一塊席子上,身下一片污穢。孩子大概有五六歲大,雖然還在小聲哭着,卻已經沒有眼淚。身邊的一個婦人不停地喂他喝水,但每次喂下幾口,孩子就會嘔吐出來。

“王妃?是京城的神醫嗎?”婦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撲過來,“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兒,我男人已經去了,只剩這個孩兒了!”

桃華抿緊了嘴脣沒有說話。孩子口腔乾燥,舌面像砂紙似的,而且心跳已經有明顯過快的情況。最要命的是他的腹瀉不能止住,就這麼一會兒已經有一次水樣便了,如果不能靜脈滴注補液,單是脫水就能讓他死去。

“給他用藥了?”

付老郎中也是一臉慘然:“用過了,可是——”這清瘟敗毒飲的方子是比他們能開出來的高明許多,也治好了不少人,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尤其是孩子——仍舊沒有什麼大用。

“試一試吧……”桃華深深嘆了口氣,轉向那婦人,“如今有種藥,喝了或許會有點用處,但也說不定根本不會好,甚至有些人禁受不住還會送命,你願意試試嗎?”

婦人到了此時哪還顧得上什麼,死馬當作活馬醫,立刻點頭。桃華回頭向薄荷看了一眼,薄荷便把手裡捧着的罐子打開,露出裡頭一些深綠色的藥湯來。

“這,這是什麼?”付老郎中站得近,敏銳地從一屋臭味中分辨出一種類似發黴的氣味,正是從這藥湯裡散發出來的。

“青黴飲。”這是桃華一路上弄出來的一點青黴,這東西既談不上什麼衛生標準,又談不上單位含量,完全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喂他一勺吧。”治療炭疽需要青黴素肌肉注射,然而不要說桃華現在沒有注射器,就算有,這東西她也不敢往人的身體裡注射,甚至連口服都是完全違反衛生規定的。

婦人毫不猶豫地把孩子抱起來,將一勺子古怪的東西給孩子灌了下去,然後滿懷希望地等待着。然而事與願違,大概一刻鐘之後,孩子開始抽搐,臉色發紫。

青黴素過敏!桃華立刻取出銀針刺人中、內關諸穴,然而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孩子還是停止了呼吸。

“這到底是什麼藥!”婦人愣了一會兒,突然猛地向桃華撲過來,一雙眼睛像狼一樣冒出仇恨的兇光,“你還我兒子命來!”

桔梗兒撲上去將她擋住:“王妃已經說了,這藥喝了或許就會送命,是你說願意試試的!”

桃華默然地擺了擺手,兩個官差上前來將婦人拖開了。明明已經不眠不休照顧了孩子幾天,婦人瘦得皮包骨頭,可這會兒卻幾乎是兩個男人都按不住她,一面又踢又咬,一面口中放聲大罵,直罵得聲嘶力竭,嗓子都劈了還不肯住口,附近十餘丈之內都聽得見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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