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小產之後,無非補血補氣兩種,因聽說蔣梅華有些體熱,也不敢用人蔘之類大補之物,只能用黨蔘、當歸、黃芪之類。這些藥材並不難尋,蔣錫從自家藥堂裡挑了,又去別家藥堂裡尋。
這些東西是不能大張旗鼓送進宮的,只能讓蔣大夫人進宮探望蔣梅華的時候悄悄帶進去,因此數量不可太多,蔣錫便精益求精,務求每一份都是質量上好年頭久遠之物。
八寶雖對藥材並不精通,但畢竟其父曾是蔣家管家,跟了蔣老太爺幾十年,見蔣錫蒐羅來的藥材支支幹條肥壯,黨蔘有粉紅色菊花斷面,當歸香氣濃郁,黃芪質堅而綿,便知道都是極上等的東西。這些藥在京城裡固然不難買到,但支支都要如此上品,卻是難得。
蔣錫將藥材分別歸置包好,又取出兩根東西來:”這個你也帶上。”
八寶瞧着這像是人蔘,可形狀又似乎哪裡不同,有些疑惑:”三老爺,這是--”
”這個叫花旗參,是跑廣東的那些西洋船上帶來的。”蔣錫用一張綿紙將這兩根花旗參單獨包好,又附上一張紙,”聽船上的人說,這東西名叫參,卻不似人蔘大熱之物,乃是性涼而補。凡欲用人蔘而又不受其溫者,便用此參爲宜,既可滋陰補氣,又可清熱生津,所謂補而不燥。只是這藥我只買了幾根,尚未試用過。你拿回去交給伯父,請伯父試過之後,方可斟情給梅姐兒使用。”
八寶連忙磕頭道:”多謝三老爺如此費心。”
蔣錫嘆道:”這說的什麼話,那是我親侄女兒。罷了,你早些回去,好叫她早些把身子補起來是正理。橫豎還年輕,養好了身子,以後自然還能生育的。”
說是這麼說,但蔣錫心裡明白,後宮女子哪個不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還不照樣一生無子?蔣梅華進宮兩年纔好容易懷上這一胎,卻又小產了。明年宮裡又要選秀,再進去一批十五六歲的少女,蔣梅華說不得就會被皇帝忘了,再想有孕只怕難上加難。
然而這話卻是說不出口的。蔣錫只有搖了搖頭,心想長房這位大哥蔣鈞也實在狠心,竟能把女兒送進宮裡去,若換了是他,是萬萬捨不得桃華到那種地方去搏個出頭的。
須知蔣鈞也不過是個從五品,蔣梅華縱然選進了宮裡,也只能封個低位的美人,還要居於香延宮偏殿,受於昭容的管轄,更不必說上頭還有多少的高位宮妃乃至皇后了。好好的女兒,本可以嫁去人家做正經的主母,如今卻連被人害得小產都只能忍氣吞聲,真是何苦來。
不過這些念頭蔣錫也不過是在心裡轉轉。蔣梅華畢竟是長房的女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輪不到他這個隔房叔叔來指手畫腳,因此只是略略一感慨,便將藥材收拾起來,又備了些無錫特產,將八寶送上了回京城的船。
這一番忙碌把大家都折騰得不輕,尤其還是爲了蔣梅華小產,真是讓人忙也打不起精神來。一送走了八寶,一家子都有些蔫蔫的。曹氏忍不住先道:”老爺,婕妤娘娘那事兒--皇上就真的不管?”
蔣錫擺了擺手:”你不懂。下手的是皇后,又無實證,讓皇上怎麼管?”
曹氏忿忿道:”皇后難道就敢不聽皇上的?謀害子嗣,這是大罪啊。”
蔣錫苦笑道:”你說的那是尋常人家。別忘了,就是尋常人家,若主母孃家強盛,謀一個妾室所出的子嗣,也未必就會怎樣。何況後族勢大,想當年先帝得位,就是借了後族之力;當今登基,又是因他自小就被養在太后膝下的緣故。皇后又是太后侄女,是太后親自挑的,即使有什麼差錯,皇上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何況皇上還年輕,並不愁後頭沒有子女,梅姐兒肚裡又只是個胎兒,比已然落生的皇子又不同了。”
後族得勢,追溯起來真是年代久遠。當初先帝在諸皇子中並不起眼,上有東宮太子,下有得寵幼弟,無論如何也數不到他。然而當時還只是禮部侍郎的於閣老硬是慧眼識珠,將女兒嫁與了他--當然也可能只是奉了皇命嫁女,不得不成了一家子。
後來就有了奪儲大戰。不得寵的皇后和太子,對上得寵的貴妃與幼皇子,雙方各出手段,最後鬧了個兩敗俱傷,讓先帝被不動聲色的於家推上了帝位,於家自己當然也藉着從龍之功與外戚之利一躍而佔據了朝堂中的重要位置。
可惜太后子女緣不厚,只生了一個公主還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最終她只能抱養了自己宮中一個宮女所生之子,就是如今的皇帝了。
雖說今上出身低微,但既然養在中宮,就比別人多了一份兒尊貴,最終在於家支持之下再次順利入主東宮並繼承了帝位。
於家兩次從龍,權勢已經算得一時無兩。不但於侍郎變成了於閣老,門生故吏,家中兒孫,更是遍佈朝堂。且今上剛一登基,前頭的王妃便因病而去,太后立即爲他擇了於家女爲妻,便是當今皇后了。
說起來皇后得算繼室,然而前頭的王妃命薄,還沒等被冊封便故去,因此皇后雖爲繼室,卻是元后,其尊貴並不下於原配。只可惜她的子女緣比她的姑姑還要不如,受封至今十年,仍舊未曾有孕過,就連整個後宮之中,也只有於昭容生了一個小公主。
有這樣的家世身份,皇后在後宮自然是橫着走的,別說蔣梅華只是個婕妤,就算是當年淑妃落胎,她孃家父親還是兵部侍郎呢,也一樣只能一言不發。
曹氏並不知道這許多事,聞言不由抽了口冷氣:”這麼說,若是皇后娘娘不肯叫人生孩子……”
蔣錫點了點頭:”你知道就罷,萬不可到外頭去說。”
曹氏哪有這個膽子到外頭去議論皇后,也是這次蔣梅華落胎,她一時氣憤而已,聽了蔣錫的話早已縮了:”妾身絕不出去亂說,燕姐兒也不會的。”說着,看了桃華一眼,”桃姐兒在外頭的時候多,也,也要謹慎。”
桃華淡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只是,爹爹,看來大姐姐這次懷的怕是個男胎吧?”
蔣錫輕咳了一聲:”胎兒尚在腹中,也做不得十分準。”
曹氏這次倒聽懂了。做不得十分準,就是說多半還是準的。無錫本地就有些經驗豐富的郎中,可從脈相上辨別胎兒男女,太醫院裡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才,難道還不如外頭的郎中不成?也就是說,蔣梅華的小產,很可能是因爲她懷的是個男胎。或者說,皇后已經是擺明車馬,不許妃嬪們生下皇子了。
蔣錫擺了擺手,正欲換個話題,薄荷拿着張帖子從外頭進來:”姑娘,是蘇夫人送來的,請您明日同去遊惠山寺。”
”遊惠山寺?”桃華倒詫異起來,”蘇夫人身孕未滿三個月,怎麼想起遊惠山寺了?”好不容易纔得了這一胎,還不跟寶貝似的養着,倒要去寺裡了,就算是上香還願,也可以等到三個月之後啊。
蘇夫人真不願意現在去遊什麼惠山寺,無奈南華郡主那天說了要去之後,沒幾天就下了帖子請她同遊,說是正好去惠山寺上香,也讓菩薩保佑她一舉得男。
這可真難住了蘇夫人。說起來沒有人會如此不識相地邀請一個孕婦出門,然而這位可是南華郡主,太后面前的紅人,當今皇上的堂妹。蘇家縱然在京裡有些身家,也萬萬得罪不起。
南華郡主爲何有此舉動,蘇夫人也知道。她的長子江恆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仍舊沒有一子半女,南華郡主此次出門,說是尋夫,實則一路過來,將能拜的菩薩都拜了,分明就是來求子的。她大約是覺得蘇夫人也是嫁人多年一朝有孕,所以扯了蘇夫人同去上香,讓江大夫人文氏也沾沾喜氣的意思。至於說蘇夫人本人是否願意,卻全然不在她考慮之內了。
若依着蘇縣令的意思,就要推辭。成婚幾年才頭次有孕,任什麼也沒有這個孩子重要。然而蘇夫人思忖再三,還是答應了。
她自有孕之後,身子一直不錯,請了郎中來診脈,也說胎象穩固。如此一來,就不能以身子不適爲藉口推辭。若是直說有孕在身不宜出門--南華郡主明知她有孕還下帖子相請,又豈是個肯講道理的人呢?若是惹惱了她,回頭在太后面前說起蘇家的壞話,那時候不單是蘇縣令前途受阻,就是在整個蘇家,她也成了罪人了。
”這位郡主也太……”曹氏說了半句話,想起皇后的肆意妄爲,又縮了回去。
”好在蘇夫人身子不錯,這一胎也安穩,惠山寺雖遠了一點,仔細着些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桃華已經猜到了,蘇夫人請她同遊,就是爲了一路上有人照顧。丫鬟們雖周到,但畢竟不通醫術,萬一有什麼不妥,她們也束手無策。可如果真要請個郎中隨行,又未免太扎南華郡主的眼了。思來想去,也只有桃華最合適。
雖說桃華這幾年管着蔣家藥堂,蘇夫人也有所耳聞,但素來也只覺得她能看賬管事罷了。直到她在婆母壽宴上被桃華診出有孕,且言語分明字字中的,才疑心起桃華或許真懂醫術,因而叫下人去悄悄打聽了一下。
這一打聽不得了,原來就在今年,一名去蔣家藥堂抓藥的病人,被桃華看出是診錯了病開錯了方。這可不是瞎貓能撞上的死耗子了。蘇夫人雖囑咐了下人不得出去亂傳,心裡卻信了桃華定是得了蔣家真傳的。
因此這回推不掉南華郡主的邀約,她便想到了桃華。
”給蘇夫人回話,就說我明日一早就去蘇家。”桃華吩咐完薄荷,又低聲加了一句,”去藥堂借一副銀針來。”上輩子她離開家的時候,鍼灸術才學了兩年而已,並不精通。不過萬一蘇夫人動了胎氣,扎一針救救急還是可以的。
南華郡主這行爲實在不大有規矩,然而她身份尊貴,蘇夫人都不敢推辭,蔣家除了感嘆幾句也毫無辦法,只能備了幾樣藥給桃華帶着,第二日一早去了蘇家。
蘇夫人見了桃華頗有些慚愧:”實在是--”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來照顧她肚裡的胎兒,實在是有損姑娘家的名聲。
桃華大大方方擺了擺手:”夫人快別這麼說,身子要緊。那馬車裡可厚厚放了墊子?夫人放寬心,不必緊張。有孕也並不是不能出門,只要夫人自己注意些,若有不適,立刻告訴我。”
蘇夫人拉着她的手連連道謝,轉頭就叫落梅:”把那支桂花釵拿來。”
落梅早就備好,立刻託上個扁匣,裡頭卻是一枝玉釵。通體青白,釵頭上卻有一大塊黃色玉皮,恰好雕成一枝桂花。本是一塊有雜色的玉,經匠人巧心雕琢,卻成了這般精緻傳神的釵子。釵身光滑潤澤,顯然主人十分心愛,經常摩挲所致。
蘇夫人不管桃華推辭,親手將釵子給她插上,左右端詳笑道:”雖說還未到八月裡,也不算不應景了。何況也配你這條裙子。”
桃華今天穿了件寶藍色夾襖,下頭一條淺黃色裙子,的確跟這釵頭上的桂花顏色有些相似。蘇夫人緊握了她的手不讓她將釵子取下來,鄭重道:”你若這樣客氣,我也不敢勞動你了。再耽擱下去,只怕趕去郡主那邊也要遲了。”
桃華只得謝了,兩人上了馬車,便往驛館那邊去。
南華郡主的馬車是早已備好,寬大華麗,在驛館門口引得來往行人都不禁注目。只是郡主還在驛館之中,蘇夫人少不得又要下了馬車,帶着桃華進去行禮。
南華郡主見了桃華倒有些興趣:”這是哪裡來的漂亮小姑娘?莫非是你妹妹不成?”
蘇夫人忙欠身笑道:”說是妹妹,亦無不可。”將當初蘇老夫人路上不適,被蔣家所救之事簡單說了幾句,又道,”前些日子她爲着父親出行在寺裡許了願,這次正要去還願。妾身是個悶葫蘆,想着她會說笑,便大膽攜她同來,能替郡主解悶也是好的。”
南華郡主聽了,先是有些不悅。她不是傻子,聽蘇夫人說是行醫人家之女,便知道其用意何在。在她看來,蘇夫人一個七品縣令之妻,能得她邀約已是萬千之幸,居然還帶個懂醫藥的丫頭來,實在是張狂。然而轉念一想,如此一來蘇夫人即便有什麼不適,也與她無關,倒落得清淨,因此便又笑了:”誰說你是悶葫蘆了。”
幾人說笑着起身出門,纔到馬車邊上,就見一個穿寶藍色錦緞夾衫的少年站在馬車邊上,身邊跟了個青衣童子,見了南華郡主便笑喚道:”母親。”
桃華早就側過身去避到蘇夫人身後,眼光一掠卻發現那青衣童子正在悄悄地往馬車後頭退。若是不退也罷了,這一退倒引起桃華注意,多看了兩眼驀然覺得有些眼熟,正在思索,那青衣童子也偷偷摸摸地拿眼來看她,目光一觸又連忙躲開。
就這麼一下子,桃華突然想起來了--那日在惠山寺,扒着牆頭問茶的不就是這個傢伙嗎?鬧了半天居然是江家的下人。可南華郡主顯然是沒去過惠山寺,這麼說,那天該是這個少年帶了小廝去的?
桃華這麼想着,南華郡主已經向蘇夫人笑道:”這是我小兒子,陪着我出來的。前幾日爲着我身子不適,又想那惠山寺裡的惠泉酒,這小子竟自己跑了去,不單帶了酒,還向寺僧討了什麼新茶,喝着好,又特地去茶行買了給我帶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那酒喝上癮了,今日又鬧着要跟我一起去了。”
“原來是二公子。”蘇夫人極口誇讚,”這般好人才,又難得如此孝順,時刻惦記着郡主。不是我說,誰若有個這樣的兒子,只怕做夢都要笑醒。郡主真是有福氣。”
這雖是奉承,卻也不是虛話。江恆今年十六歲,相貌俊秀,頗通詩書,又沒有紈絝之氣,說個玉樹臨風並不爲過。何況在南華郡主眼裡,小兒子簡直完美無缺,聽了蘇夫人的誇讚,頓時一臉笑容,嘴上還要謙虛幾句。
桃華站在蘇夫人身後,只管低着頭,直到蘇夫人要上馬車,這纔跟着過去。南華郡主並未把個行醫之家的女兒放在眼裡,根本就不曾向江恆提她一句,故而江恆也不曾注意後頭還站了個人。只是這會衆人走動起來,他才發現蘇夫人身後有個少女,穿着雖簡單,卻又不是丫鬟打扮。正要再看一眼,就覺得小廝青盞在身後輕輕扯了自己一下,低聲道:”公子,這姑娘是那天旁邊禪院裡的……”
江恆那天還真沒看清楚桃華三人的模樣。在泉水邊時三人都戴着帷帽,在禪院中又是坐在樹下,只有蔣燕華面朝竹牆,然而她總習慣低着頭,也看不清楚眉眼。後來桃華一轉頭,他又嗖地一下蹲下了,所以只記得她的聲音,卻不知道人是何面目。
這會兒青盞一說,江恆的目光忍不住就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