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這個東西,其實是挺不公平的,同樣是一個月的時日,有些人覺得嗖的一下就過去了,有些人卻覺得簡直度日如年。
若要問誰覺得日子過得最慢,那當屬承恩伯于思睿無疑了。
這一個月他過得真是無法形容。每天定時定量服着那摻了兔子屎的藥湯,服得他覺得自己都在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兔子屎味兒了。
開始的時候他喝下去就要嘔出來,然而宮裡派來的內侍盡職盡責,若是他嘔了就要再熬上一服藥,定然要保證他服用的量是足夠的才行。就連太后派的宮人都苦苦相勸,說是良藥苦口,爲了身子怎麼也要喝。
這是苦口的事嗎?真要是苦,喝完了用幾枚蜜餞也就壓下去了,但這摻了那啥的湯……
總之這麼吐啊吐的,于思睿居然也習慣了。到得二十日之後,他居然神奇的不吐湯藥了——呃,他改成了用飯之後吐飯菜了,因爲他總覺得飯菜裡也有那麼一股子……嗯嗯就是那個味了。
如果換了別的時候,于思睿現在只怕要發瘋,並且把下人端來的湯藥全摔他們臉上去。但是這次他不敢,尤其是服用十日之後他發現身上有了些力氣的時候,就更不敢了。
“伯爺——”被禁足了三十天的姬妾們今日難得地齊聚正屋,一個個眼含熱淚盯着于思睿——他正扶着宮人的手,有些顫微微地從牀沿上站了起來,往前跨了一步。
“快,快進宮向太后稟報,伯爺果然能下地了!”
小內侍狂奔而去,跑進壽仙宮的時候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太后娘娘,承恩伯今日能下地了!”
太后這段日子也不好受。自打被桃華噁心了那麼一回,到現在見着肉菜還有些反胃,弄得御膳房不知所措,只得挖空心思把肉菜僞裝成素菜的模樣,做出所謂的“素齋”來,以應付太后不知爲什麼忽然變得很奇怪的口味。
此刻聽了于思睿的好消息,太后陰鬱的心情終於好轉,驚喜地道:“可是真的?”
小內侍乃是親眼所見,又知道此事必定有賞,當即手舞足蹈地學了一遍:“……只搭了宮人的手,能走四五步呢!”
太后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賞他!哀家要親自去看看纔好,還有,那藥呢?還要繼續吃!”
這下小內侍倒猶豫了:“娘娘,這藥——當初只說吃三十日,後頭要不要再吃……”這得問郎中才行吧?
這句話提醒了太后:“來人,速將蔣氏傳去承恩伯府——不!將人傳到宮裡來,再將承恩伯也接到宮裡來,我要瞧瞧!”自來沒有太后出宮去看外臣的道理,不如都叫進宮裡來,她總要親眼看看于思睿才放心,再者也要親口問問蔣氏,什麼時候能將人完全治好。
皇后一聽見蔣字兒就心情糟糕:“母后令她去承恩伯府就是了,何必還要傳進來……”
前些日子皇帝又封了蔣家一個女兒,雖說位份是極低的,到如今也並沒有召幸過,但她心裡還是很不自在,看那蔣婕妤越發的不順眼了。
太后懶得跟皇后說話。前些日子袁淑妃家想弄個女兒進來,皇后極不高興,皇帝便沒有留。說起來這已經很給皇后面子了,如今蔣家進來個女兒,她又不高興,知不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呢?
前些日子,於閣老夫人又進宮了一回,帶來於閣老的一封信。信裡頭的某些意思與太后不謀而合——皇帝得有子嗣了!
於家當然是希望長子生在皇后肚子裡,如此一來既長且嫡,將來的太子之位就是穩穩的了。然而皇后的肚子實在不爭氣,十年了都沒半點動靜,看來是指望不上了。既然如此,就該趕緊讓宮中妃嬪生一個,皇后抱到中宮撫養就是。如此既堵了衆人的嘴,也給皇后手中增加了籌碼。
太后自然是同意於閣老的意思的,當年她不就是因此而坐穩了中宮的位置嗎?可恨皇后犟得很,上回蔣梅華的胎硬生生被她弄掉了,這一年多過去,宮裡還是沒動靜。雖說沒人敢公開談論皇后,但於閣老背後也沒少被人指指點點。
太后想到這裡,連於思睿能下牀這樣的好消息也暫且拋開,忍不住嘆了口氣。十年了,皇帝登基已經十年,他春秋漸盛,而於閣老已經老了。如今於閣老知道,太后知道,只有皇后絲毫感覺不到這種變化,仍舊活得肆無忌憚,實在是……
太后想着,忍不住看了皇后一眼。然而皇后臉上除了不滿之外,什麼也沒有。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因爲皇帝弄進宮一個御女而惱怒……太后覺得自己真是什麼都不想說了。
桃華這些日子心情很好,即使西北那邊的回信還沒有到,也並不很影響她。既然選擇相信沈數,有什麼事大家一起想辦法就是了。
再者,她這段時間還挺忙的。買下的新宅子總要收拾,而且看起來是要在京城長住,自然要收拾得更仔細些。
這件事上,春華軒的掌櫃幫了不少忙。春華軒雖是賣紙筆的,但他在京中多年,與各個行當的人都打過交道,有他幫忙,桃華省了許多工夫。
另外,就是準備過年的事了。京中過年與無錫規矩不同,雖然大多都是小於氏來準備,但女孩兒們多少也得搭把手。何況各房還要準備新衣新首飾,總之瑣碎的事情還是不少。
宮裡內侍來宣召的時候,桃華一家子正在看打製好的新首飾。這也是春華軒掌櫃推薦的銀鋪,名氣不大,手藝卻精緻,可謂物美價廉。
“太太看這副頭面可好?”桃華示意薄荷把打的一整副鑲珠頭面捧到曹氏跟前。
因爲才進京的時候桃華和蔣燕華各自從景氏處得了一副頭面,因此桃華也特意叫人給曹氏打了整副的頭面,以備過年時插戴。
今年蔣家藥堂雖然送出去了一大批止血散,替西北軍採買藥材也沒有留多少賺頭,但因爲治疫得的封賞,打一副頭面還是足夠的。且玳玳花茶今年產量大增,無錫那邊除了置辦一批年禮之外,還捎來了五千兩銀票,桃華荷包豐滿,心情又好,索性大方了一回。
曹氏自嫁進蔣家,雖然逢年過節都有新首飾,但這般一整副的頭面卻是極少的,若換了旁的時候,少不得滿心歡喜仔細把玩,今日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只就着薄荷的手看了幾眼就叫白果收起來了。
桃華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自打那日蔣老太爺說了年後分家一事,曹氏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只是這些日子桃華心情太好,也沒注意曹氏在做什麼。
薄荷知道桃華的意思,當即向白果使了個眼色,兩人藉故退出門外,薄荷便低聲道:“姐姐,這些日子可是有什麼事?”
白果眉頭微皺:“如今太太和二姑娘都用茯苓,有什麼事不單我不大知道,就連萱草都防着似的。只是杏姑娘進宮之後,大太太來過一次,跟太太關起門來說了些話,我只聽着劉傢什麼什麼的,倒似是給二姑娘說親呢。後頭太太又拉了二姑娘關門說話,這我卻半點也沒聽到了。”
“原來是說親……”這下不用多說,薄荷也明白曹氏心不在焉的原因了,只是不知道小於氏會給蔣燕華說門什麼樣的親事。老實說,薄荷現在對小於氏可不怎麼信任。
“瞧太太的樣子,怕是不錯的親事。只是這幾日大約忙着過年,大太太那邊又沒下文了,太太才這麼心不在焉的……”
“這可就更奇怪了……”薄荷嘟噥了一句,“不是我沒規矩,實在是大太太對我們姑娘是個什麼樣兒,姐姐也看見了,我可真不相信她有這般好心……”
白果素來不多言多語,聞言也微微點了點頭:“我再仔細瞧着就是,若有消息就告訴姑娘。只是如今太太只要茯苓在屋裡伺候,有些事我也聽不到。”
兩人正嘀咕着,二門上傳話的僕婦已跑了來:“快快,宮裡召三姑娘呢。”
桃華回房去更衣入宮,曹氏則帶了蔣燕華回了自己屋裡,關上門就忍不住道:“大嫂怎麼這些日子都不給迴音了?”
蔣燕華心裡也急,卻還是道:“娘急什麼,想來是年前事忙。若有什麼消息,大伯母自然來告訴。”
曹氏嘆道:“我還不是怕夜長夢多?若能趕着年前定下來就好了。若到了年後,咱們搬出去住了,你大伯母可未必肯替咱們出這個力。再者到了那時候——”
蔣燕華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爹爹也是皇上親口封的藥師,見了四品官都不必下跪的,比大伯父還強呢。”
“那終究不是官。”曹氏說起這個就不痛快,“皇上怎麼就不肯給你爹封個官呢。”
“聽說,皇上覺得爹爹不適合做官,才讓他奉旨修書的。”
“也不知道你爹在皇上面前怎麼說話的,居然讓皇上這樣覺得。”曹氏心裡懊惱極了。一家子妯娌,她本就是個繼室矮人一頭,如今兩個嫂子都是官夫人,唯她身上連個安人都沒有,坐在一起越發的擡不起頭來,“這做官有什麼難的,就是你舅舅都——”
屋裡有一陣死一般的寂靜。半晌,蔣燕華才冷冷地道:“娘是生怕別人記不得我有個被流放了的舅舅?”
“不——”曹氏自知失言,可想起被流放到西北去服苦役的兄長一家就忍不住紅了眼圈,“娘就是可憐你舅舅,如今這樣冷,西北那更是天寒地凍的,他如何受得了?”
蔣燕華冷笑起來:“那娘就去救他們呀。若實在捨不得,跟着他們去可好?”
“燕姐兒,你怎這麼說話……”曹氏傷心起來,“那是你親舅舅!”
“夠了!”蔣燕華被她整天親舅舅親舅舅的說得早煩了,“既然這樣,當初他家流放的時候,娘怎麼不去說這是你親哥哥,看官府會不會連你都抓了!如今在家裡哼哼唧唧的是做什麼?若不然現在娘就去劉家,跟他們說我有個流放的親舅舅,看這門親事還成不成!”
曹氏頓時沒了聲,半晌才訕訕道:“娘沒這個意思……”
蔣燕華沉着臉並不理她。曹氏自知失言,訥訥半晌方道:“若不然,我現在去尋你大伯母,問問這事?”
蔣燕華心裡其實也是着急,但好歹還有理智在:“不必。若劉家有意,自會上門。”
曹氏卻有些坐不住,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尋了個理由去了正院。
小於氏正忙着安排除夕晚上的團圓宴,聞聽曹氏來了,便知道她是來做什麼的,不由得也有點頭痛。
這事也怪了,前幾日她剛去曹氏處提了劉家,劉家那邊就沒動靜了。蔣榆華去過劉家兩次,再未見到那幅畫,有意無意地提起二房的堂妹已到了尋親事的年紀,劉之敬竟也不接話,弄得蔣榆華還以爲自己會錯了意。
他這一錯不要緊,倒把小於氏撂岸上了,聽見曹氏來,也只得叫人接進來,隨口扯些過年的瑣事敷衍,盼着曹氏自己沒趣走了就好。
可惜曹氏再不是個會看人心思的,扯了幾句閒話之後終於忍不住道:“大嫂前些日子說的那事……”
小於氏本來是看不上她的,若不是因覺得劉之敬自己看中了蔣燕華,又怎麼肯替蔣燕華說親事。此時見曹氏不識相,便有些不耐煩起來:“一家有女百家求,一家有好男子,自然上門說親的人也不少,總也要看看人家的意思。”
曹氏一聽這個更心急了,忙道:“可那天大嫂不是說,劉翰林也看中咱們家麼?”
那天小於氏說這話,是因爲蔣榆華篤定了劉之敬自己挑中蔣燕華,她只怕曹氏不信,故意說得頗有把握的樣子。誰知這才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如今曹氏直通通的問出來,倒叫她無法回答了。
“咱們家的姑娘,也不止燕姐兒一個。”小於氏被問得急了,靈機一動扔出一句話來,“就不說我們,單隻弟妹你們一房,可就有兩個姑娘呢。”見曹氏不說話了,小於氏悄悄鬆了口氣,“弟妹瞧瞧,我這兒可有的是事。不如弟妹先回去,總要我忙過了年,再去探探劉家的口風。”
曹氏昏頭昏腦地回了房。蔣燕華說是不讓她去問,其實也急着聽消息,見曹氏這般神色,直覺不好:“大伯母可說了什麼?”
“你大伯母說,咱們這一房也不止你一個女孩兒……”曹氏還有些不大明白,“可是人家看上了桃姐兒?”
蔣燕華的臉頓時白了,半晌忽道:“我說不要去問,娘這豈不是自取其辱!”
曹氏委屈道:“我怎知他家是這個意思。那日大嫂來,明明的話裡話外說的都是你!”
蔣燕華只覺得心裡冰涼,不想再聽曹氏說什麼,無力地道:“罷了,總是我沒那個命。姐姐如今名聲這樣大,也難怪劉家……”
曹氏眼巴巴看着女兒,不禁落下淚來道:“你也別急,這姻緣天註定,後頭自然還有好的。”
蔣燕華苦笑道:“好的?還能有什麼好的?難道還有個翰林等着我不成?”
如今這年頭,考中進士已是不易,似劉之敬這樣二十幾歲就中了的,若是未成婚,只怕榜下捉婿的都有,更不必說他已經做了三年庶吉士,出來就可授官的。蔣燕華自來京城,也算是看得清楚,如她這樣門第,能碰到一個劉之敬已經是燒了高香,哪裡還另有一個青年進士等着呢。
這母女兩個滿懷愁思,卻不知劉之敬此刻也是一肚子忿悶,自翰林院出來,陰着個臉回了家中。
劉太太正在給兒子做過年的新衣裳,見兒子拉着個長臉進來,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劉之敬抓過桌上一杯半涼的茶水灌了下去。下等茶葉的苦澀味兒充滿了口腔,伴着涼意,總算讓他冷靜了些:“沒什麼。不過是我謀的那個缺被人頂了。”
劉太太頓時變了臉色:“怎麼回事?是誰頂了?”
劉之敬冷冷地道:“於閣老一個門生的親戚。”這個缺他整整謀劃了兩個月,誰知眼瞧着要成,又被人奪了去。
劉太太聽說是於閣老,頓時喪了氣:“這可如何是好?可還有別的缺沒有?”
“雖有,卻不是我能弄到的。”劉之敬也有些喪氣。翰林院裡有的是人,不少人不是家世比他好,就是資歷比他老,他現在謀的這個缺是他最有可能拿到的,也是最好的一個。現在被人頂了去,剩下的要麼是窮鄉僻壤的縣令,要麼就是他夠不着的地方。
“這天殺的於——”劉太太罵了半句,把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這可如何是好?譚氏還有些東西,不然去送份兒禮?”
“不成。”劉之敬斷然搖頭,“我自進了翰林院,人人都知我家中清貧,絕沒有送禮的道理。”他辛苦維持了三年的寒門學子形象,絕不能因爲小小的一個缺就斷送了。如此一來,人人都會覺得他表裡不一,再想塑造能讓世人所信服的形象,那就難了。
劉太太在這上頭是絲毫也不能出什麼有用主意的,只能眼巴巴看着兒子:“這可如何是好呢?當初,當初你也該去於閣老家中拜一拜纔是……”
劉之敬不悅地皺起了眉:“娘你不懂。於閣老現在看着煊赫一時,其實他已經老了,下頭又沒有特別出色的兒孫——於家得意不了多久了。”
“這怎麼說?”劉太太很是不明白。當初兒子應春闈的時候,正趕上於閣老的一個得意門生做主考,那些取中的進士們,有不少除了去拜座師之外,還去拜過於閣老,唯有劉之敬只拜了座師,且未送厚禮,只送了手抄經文九卷並一幅觀音像,說是送給座師信觀音的老母親。
總之這份禮,座師的母親倒是頗爲喜歡,因觀音像畫得栩栩如生,據說到如今還供在小佛堂裡呢。但未拜於閣老,卻令得劉之敬被人有意無意地排擠。當初皇帝看他殿試文章寫得頗通民生,是打算外放他一個縣令的,卻被人暗地裡操作,將他擠了下來。若不是他考中了庶吉士,現在怕更是候缺無望呢。
“於家太得意了。”劉之敬一杯茶灌下去,心也定了,頭腦也清醒了,“其實於家本來也沒有什麼根基,雖說是世代官宦,但於閣老的祖、父兩代,都不過只出了四五品的官兒。”
這些,劉太太倒還知道一點:“都說於閣老是有那什麼龍的功勞……”
“從龍之功。”劉之敬輕輕一哂,“當初先帝在衆多皇子中並不出色,不過是前頭幾位皇子太能耐了,奪嫡鬧得天翻地覆,最後竟致起兵謀反——母親可要知道,奪嫡若是不成,還有個退步,橫豎都是皇家血脈,做個閒散親王也能度日,可這一旦動了刀兵,便沒了回頭路——幾位能耐的皇子都或死或囚,最後倒是先帝登了基。”
“若說於閣老本人,倒的確也是個有本事的。趁着衆人都爭東宮那位子,他倒穩紮穩打,一面幫着先帝辦差事,一面自己也露了臉。英宗皇帝被幾個兒子鬧得頭痛,越發看那紮實的好。先帝尚未出頭呢,於閣老已經入了英宗皇帝的眼。如此到了先帝登基,幾個皇子的勢力都被清除,於閣老便大肆提拔了自己人,幾乎佔了半個朝堂,纔有了後頭的顯赫。”
“這個娘都知道。”劉太太街頭巷尾的,也聽過許多消息,“既如此,現下這朝堂上人都說還是於黨的天下,你又怎說他家要不成了呢?”
劉之敬冷笑了一下:“因爲所謂的於黨,于姓人少,倒是姻親門生爲多。這些人,好的時候自然抱做一團,可若有了利害,卻也可以各自爲戰的。”
他看劉太太一臉不解的樣子,便道:“譬如皇后至今無子,可如今後宮裡有位趙充儀,乃是於家姻親之女,若將來這位趙充儀生下兒子,母親覺得,趙家是會幫着於家呢,還是會捧自己的外孫繼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