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龍戰於野,西北大捷。
這一場仗打得極爲艱苦。並不是說北蠻人瘋狂進攻拼死不退,事實上才進正月裡他們就已經萌生了退意,因爲他們幾度進攻,始終沒有攻破城關,反倒是自己折損了許多人。若不是今年冬季天氣似乎較往常和暖一些,以他們的裝備早就支持不住要退兵了。
可是,每當他們生了退意的時候,往往就能打一場勝仗,搶到些東西。這些東西自然不足以養活大軍,更不能令各級頭領滿足,卻恰適以勾起他們的貪慾,讓他們生起一種“關內糧餉不足了,再打幾仗或許就能大勝”的念頭。
要知道這西北雖然土地貧瘠,可關內人不只會耕種,還會貿易,日子比起他們只在草原上晃盪要富裕得多。只要攻進城關,各種草原上沒有的好東西唾手可得。且城關之後就是一馬平川,到時候他們如果放開戰馬掃蕩一圈,只怕戰利品多得都拿不回去哩……
自然,關內人多,城牆又高,易守難攻。可是也不是所有的城關都那麼固若金湯,再說關內人善於內鬥,西北這邊的軍隊常常被剋扣,從前有很多時候都是因爲守軍軍備不足,讓他們佔了便宜。
這次,據他們混進城關的探子帶回的消息,早在去年夏季,朝廷就派了好些人來,在西北軍中分那定北侯的兵權。須知打仗這種事,指揮的人多了,令出多門,只會相互掣肘貽誤戰機。更何況這是來分權的,內鬥比往年還厲害,怎麼會沒有空子可鑽呢?
就是抱着這種想法,北蠻軍隊一直拖到了正月末。往年這個時候,他們早就退進了草原深處,可今年除了小部分人謹慎地按照慣例退兵之外,大部分人都被那貪念吊着,還在城關附近呢。等他們終於發現這城關攻不破的時候,要退兵卻晚了。
誰能知道呢?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卻來得特別早。未到驚蟄,雨就下了起來,西北那堅硬的凍土在雨水中漸漸化開,土地變得滑溜泥濘起來,馬走在上頭,稍有不慎就打個前失,速度哪裡快得起來呢?
這個時候,西北軍卻是傾城而出,圍追堵截,將北蠻軍隊切割成小塊,分別包圍了起來。
論馬匹騎術,西北軍的確是比不上北蠻軍隊的,這也是爲何北蠻人來去如風,有恃無恐的原因——他們弓準馬快,西北軍始終都在這上頭吃虧。
只是這會兒地面泥濘難行,便是再神駿的馬匹,速度也要打個折扣。而西北軍在馬蹄上裹有防滑的粗布,雙方竟然相差不多了。待到北蠻軍被分割包圍之後,雙方在人數上的優劣便顯現了出來。
西北軍以拒馬、鐵車、長矛開路,層層推進,而北蠻軍一旦失去了縱橫馳騁的廣闊空間,就像王八翻了身,雖然四爪亂舞,也沒了辦法。更何況北蠻軍實在還沒有王八的硬殼子,他們的甲冑都是皮甲,雖然輕便,卻遠沒有鐵甲那麼結實。西北軍將其包圍之後,真是殺得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此次大勝,北蠻軍的蠻王被流箭射中頸部,幸得幾個忠心屬下拼死救出,逃進了草原深處。雖然未能親眼見其死亡,但傷至如此,草原之上又缺醫少藥,多半是不治了。且北蠻其實是多個小部落組成,蠻王雖有王者頭銜,也不過像個盟主。若是聯盟大勝,盟主當然聲望顯赫地位穩固,此刻敗成這副模樣,蠻王就算還活着,地位也將一落千丈,再也沒有人會聽他的號令了。
沈數策馬立於青州城外的小山坡上,遙望前方。
他腳下是被鮮血染過的土地,血跡大部分已經變成紫黑色,只在有屍身的地方還有尚未凝固的深紅色的血液。他自己身上的鎧甲也濺着血,有北蠻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王爺受傷了!”初一手握長刀縱馬疾馳過來,看見沈數左肩上殷紅一片,連忙道,“救護隊已經過來了,王爺快去讓他們看看,先清洗一下傷口。”
沈數回頭看了一眼,果然青州城裡已經飛跑出一支隊伍,有些擡着似門板的東西,有些則揹着藥箱。這些人身上都穿着本色粗麻布衣裳,衣裳胸口都用紅線繡了個粗粗的十字,乍看倒像是披麻戴孝的,然而如今西北一帶,不論是軍中還是百姓,看見他們都是最高興的。
這些人一出城門就散成六支小隊,三人一組,每組一副擔架,一個藥箱。先由背藥箱的將地上傷者略作處置,隨即在傷者的傷處繫上一條布條,之後若是不能動的便搬上擔架擡回城中,若是還能自己動,便自己走回城去——城門之內就有醫療站,傷勢稍輕的,都可以自己去求醫。
救護隊從桃華當初組建的百餘人開始,到現在西北三城之內各有一支這樣的救護隊,人數都在百人以上。若再加上醫療站內那些照顧病人的“護士”以及打下手的雜役,怕不得有六七百人,並且其中少說也有一半是婦人。
“讓他們先救將士們吧。”沈數低頭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傷,那衣袍上綻開的鮮紅之色映入眼簾,讓他猛然又想起了遠在京城的桃華,“拿酒來。”
初一從馬背上拎起一小皮囊烈酒,有些猶豫。如今這烈酒都不是拿來喝的,而是用來淋在傷口上做那個什麼“消毒”,可是這東西澆在傷處實在太過疼痛,比去醫療處清洗要受罪多了。
“王爺,還是——”初一尚未說完,沈數已經劈手奪過他的酒囊,將囊中烈酒澆在了傷處。
一陣火灼般的疼痛自傷□□開,瞬間傳遍全身。沈數眉梢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咬緊了牙關。初一連忙摸出油紙包裡的止血散給他灑上,又用配備的白麻布條裹好,嘴脣動了動,又把話嚥了回去——王爺這簡直是自虐,十之八-九是又想起王妃和旭哥兒了。
初一跟在沈數身邊,有些事不必沈數明說他也知道。雖說王爺嘴上說相信皇上,可是王妃獨自在那深宮之中,太后和皇后虎視眈眈,哪個也不是好東西,而且王妃還身懷有孕,那日子可怎麼過呢?
且王妃身陷後宮之事,乃是王爺始料未及的。事實上,誰也沒想到皇后會瘋狂至此,竟想出這麼個歹毒主意。雖說皇帝並無此意,反而將計就計,然而對於王爺來說,一着不慎竟讓妻子失陷於宮中,不能護住妻兒,這簡直是男人的恥辱!就算斬殺再多的北蠻人,也難以發泄這一口怨氣。
且還有旭哥兒呢。才一歲多點的孩子,乍然離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不知要哭成什麼樣子了。初一想起那肉糰子般的小主人,也覺得心裡揪疼起來。就是他,也有些擔憂跟着王妃的薄荷——若說王妃還有皇帝保護,那薄荷一個奴婢,死活卻是皇帝不大會在乎的,若是有什麼事……
“王爺,王爺!”遠處一騎飛馳而來,跑得太快,在被雨水和鮮血打溼的泥地上不時打個前失。初一一眼就認出了馬上之人:“是殷大哥!”
殷忠行的甲冑也早被鮮血濺滿,左腿上用麻布條緊緊纏着,滲出血跡:“王爺,侯爺中了一箭!”
沈數回頭看去,只見殷忠行臉上的神情既驚且怒,竟不是完全作僞,頓時心裡一驚:“舅父在哪裡!”
定北侯已經被擡進了救護站,丁郎中穿着染了血的白麻布長袍,正聚精會神地給他縫合傷口。小丁郎中悄悄退出來,向沈數解釋:“這一箭射得甚深,不過未中要害,只是流血太多了些,好生護理應是無礙的。不過——日後侯爺需得注意,不可再這般搏命了,否則恐與壽元有損呢。”
他跟丁郎中一樣穿着白麻布長袍,可上頭一團團的血漬,幾乎將袍子染成了褐色。這仗打了幾個月,救護隊的人平時輪班上陣,遇到戰況慘烈之時便要齊齊出動,仗打幾天,他們就要忙碌幾天。初時這些袍子還能及時清洗,到如今已經顧不得了,因爲傷者來了一個又一個,幾件袍子換着都不夠,加以陰雨,現在還有好些衣裳在用滾水煮過之後晾不幹,都在火盆上烤着呢。
“多謝了。”沈數簡短地道。他眼裡是數日未曾安眠的紅絲,小丁郎中也是一樣。兩雙紅眼對看了一會兒,小丁郎中疲憊中又帶着釋然的一笑:“總算勝了。王爺辛苦。”
“郎中們纔是辛苦。”沈數對他點點頭,“我舅父就託給丁郎中了,只是切莫對外人透露,只說傷重就是。”
丁郎中父子自從進了救護隊,在西北真是聲望日隆,任誰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比起從前那隻能在鄉下治豬救牛的日子,簡直如同天壤。父子兩個自是感激安郡王妃不盡,此刻聽了沈數的話,也不多問,立刻答應:“王爺只管放心!”不管王爺是何用意,反正照做就是了。
沈數又點了點頭,轉頭問殷忠行:“是誰放的箭?”定北侯身上傷處不少,但大都是淺層的皮肉傷,只有這一箭傷重,且是從背後射來的。
殷忠行滿眼殺氣:“屬下剛要查問,便有人死了。”不用說,死的這個就是向定北侯放箭的人,“此人雖是杜監軍帶來的,可有人看見他曾與周千總有過交往。”
杜監軍是杜內監的遠房侄子,乃是皇帝的人,按此推斷,他帶來的人,自然也是皇帝的人了。
沈數的手指在腰間刀柄上緊握了一下,良久才慢慢鬆開:“傳出消息去,就說舅父傷重,昏迷不醒。”
殷忠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定然會有人來探看……”
“有一個方子……”沈數放低聲音,“服了,人會昏睡如死。”這其實就是一個麻醉方子,做大手術才用的,是桃華在丁郎中的麻醉方子上改進而成,這次他來西北才帶過來的,因爲製成較爲困難,尚未大面積應用起來,沒想到現在倒恰好派上用場。
殷忠行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方子。若是別的郎中拿出來,他定要疑慮一下——是藥三分毒,此藥人服後能昏睡如死,可見藥性極烈,難道心智便不會受損?不過現在沈數一說是桃華的方子,他便立刻放下了心:“屬下這就去安排!”
定北侯如今雖然還是西北第一人,但其實西北軍中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被朝廷派來的人接管,所以雖然主帥重傷,下頭的各項軍務仍舊還在進行。
首先當然是統計戰績了。蠻王傷重逃走,他手下的左右賢王可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左賢王在逃跑之時被沈數追上,兩人硬拼十幾回合,沈數將其斬於馬下,身首異處。右賢王在亂軍中被射傷一條腿,馬又滑倒,不偏不倚將他壓在下頭,沒等爬出來就被後頭趕上的人捆了個結結實實。
至於下頭的各個小頭領,被殺被俘的就更多了,算算連生俘加砍下來的腦袋,竟有十二三個北蠻貴族將領,其餘普通斬殺的北蠻兵士則不計其數,若再加上傷重逃跑可能死在路上的,怕是少說也有四五萬人之衆。
如此看來,這一仗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勝。須知北蠻兵馬精銳不過七八萬人,這次一舉殲滅一半之多,足以保證北蠻人五年之內無力再大舉進攻了。
如果沒有主帥重傷,現在整個西北都會比過年還要歡騰,然而如今,即使是說到論功行賞,也蒙着一層陰影,似乎總是高興得沒有那麼徹底。
要說論功行賞,沈數斬殺左賢王,當然是大功一件。因爲蠻王是中了流矢,且未當場死亡,而右賢王又是被一羣人捆上的,功勞不能算在某一個人頭上,所以沈數的功勞竟是最大的。
只是沈數根本沒有參與到論功之事裡,他一直在守着重傷的定北侯,而定北侯從戰事結束那天就再沒醒過來。殷家的侍衛個個臉色漆黑,在軍中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在找什麼。有消息靈通的人說,定北侯中的那一箭是自背後而來,也就是自己人射的,而射箭人已死,殷家正在查背後指使者呢。
這消息傳得紛紛揚揚的,然而無人證實,所以一切都只是猜測。但定北侯重傷,而沈數寸步不離,這卻是事實。雖然殷家侍衛對定北侯的傷勢絕口不提,實在被逼不過就說是在養傷,但大部分人卻都在說,定北侯恐怕這一次是不成了。
就在外頭議論紛紛之時,沈數卻在軍營之中的“特別護理室”裡,正與殷忠行在說話:“那些得炭疽的馬都放出去了?放馬之人,可都做了妥當防護?”
殷忠行神色嚴肅:“都是按從前王妃所說做了防護的,放馬的人如今都分開隔離,若是一月之後無恙,才許進城來。”
“若是這個法子能成,北蠻恐怕十年之內都休想再進攻了!”說到這裡,殷忠行那張素日跟鐵板似的臉上竟然也露出了笑容。
沈數沉吟了一下:“這件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對王妃透露一個字。”
“是。”殷忠行雖然回答了,卻有幾分疑惑,“此事若能成,王妃是頭功,爲何……”爲何卻不要說出去,更不要告訴王妃呢?
沈數搖了搖頭:“醫者父母心。王妃肯用醫術救人,卻未必肯用醫術殺人。何況——”何況這炭疽之症如果擴散開來,北蠻病死者何止千百,而且死的大約還會有許多普通百姓。兩國爲敵,對他來說固然是可無所不用其極,但王妃若是知道了,難說會如何作想,索性不說的好。
“王妃如今有孕,聽不得這些事……”話到嘴邊,沈數隨口換了個說法。這會兒戰事已然結束,他有更多的空閒時間,也就更加思念桃華了。算算,如今桃華差不多已經身懷六甲,行動想必不大方便,夜裡睡覺也會覺得不舒服,當初有他在,眼下她獨自在宮中,也不知薄荷是否能伺候得周到,又不知太后和皇后有沒有找她的麻煩……
“王爺,周千總來了。”初一在門外低聲提醒,沈數立刻起身進了內室,而殷忠行利索地從窗口翻了出去。
等周千總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剛剛從內室滿面疲憊地走出來的沈數:“王爺身上還有傷,可要保重身子啊。”
沈數只搖了搖頭沒說話,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周千總有什麼事?”
他這姿態相當無禮,但周千總又怎會跟他計較:“王爺,定北侯如今……”
“舅父很好,正在休息。”沈數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
他越這麼說,周千總心裡就越踏實:“下官只是想探望一下……侯爺休息,下官並不敢驚擾,只要看一眼就行了。”
他已經來了三次,沈數總不能一直將他拒之門外,只得掀開內室的門簾,不怎麼情願地道:“既然如此,周千總在這裡看一眼就是了。”
軍中營房窄小,內室更是如此,牀離門幾乎只有幾步的距離而已。周千總雖然是站在門口,但其實離站在牀頭也不遠了。隔着這樣的距離,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定北侯臉色蠟黃,身上蓋着的被子幾乎沒有起伏,呼吸聲更是氣若游絲,根本不像沈數所說的“很好”的樣子。
只片刻,周千總心裡就有了數,並沒有堅持再往前走,反而退了出來:“下官聽說,侯爺這一箭乃是被人自後射中,不知可是真的?”
沈數冷冷看了他片刻:“真的。”
周千總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若是真的,那下官怕是有句話要說——杜監軍那裡……”
“我已知道了。”沈數目光如同刀鋒一般,“畏罪自盡!”
周千總硬生生被他的目光看得打了個機靈,強自鎮定道:“下官實在慚愧,與杜監軍相處甚久,竟未看出他安排了此事……”
“如此之事必然周密,你又怎會知道。”沈數冷冷地道,“如今仗也打完了,於閣老那裡如何安排的?本王幾時能回京?”
周千總就盼着他問這個呢。只要他說想要回京,那就是答應了於閣老的提議:“閣老送了一封信來給王爺。”
沈數接過信,一目十行地瀏覽完畢:“獻俘?”
“正是。”雖說這封信名義上是給沈數的,但周千總當然也早就知道其中內容,“此次足有三千俘虜,若是回京獻俘,至少可帶一萬兵馬!”
沈數目光一擡:“一萬兵馬,是要圍困內宮?但京城還有兩營軍!”
周千總胸有成竹:“兩營軍均在京城之外,只要我們進入京城之後關閉四門,雖有如無。”京城的城牆之高之結實,是西北城關都不能比擬的,兩營軍又沒有攻城的裝備,至少兩三日都進不了京城,這個時間包圍內宮十次都夠了。
“那宮中十二衛呢?”沈數眼神亮得像有兩簇火苗在跳動,“別以爲方謙被免去了指揮使之職,十二衛就盡在你們掌握之中了。”
“當然不成。但至少也有一半人能指揮得動,阻止方謙是足夠了。何況,不還有西北軍麼?”周千總胸有成竹地道,“唯一可慮者,王爺和侯爺的親信軍士,估計杜監軍絕不會讓王爺帶去京城的。”
沈數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不錯。他定然會力薦帶他的如今分領的一部分人……雖說這些人裡並非個個都被他收服,但……”
周千總早就料到定北侯府絕對不可能就這麼讓朝廷的人把手下軍隊收服過去,聞言便道:“王爺能指揮得了多少人?”
沈數眉頭皺得更緊:“也就是一成左右。原都是些軍尉的,只是這些日子也被替換了不少……”底下的兵丁都是將官們說什麼就做什麼,能指揮得動將官,才能間接指揮得動下頭的兵丁。
他說一成,周千總就自動翻了一倍。杜監軍那裡如此,他自己手下的人估計也是這個比例。這麼一想,倒叫他有些悚然了——這半年來他們用了多少手段,竟然連自己手下這些人都不能完全收服,可見定北侯一家對西北掌控之強了。
“王爺放心。杜監軍也不能全由他一家獻俘,那就是搶功了。”周千總一邊說,一邊想着要趕緊送封信回京城,討於閣老的主意,“這件事兒,下官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