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今天家裡要修個東西,搞得無心碼字,所以晚了,抱頭爬走
中醫上所說的虛勞,又叫虛損,指的是多種原因導致的臟腑氣血嚴重虧損,是多種慢性衰弱病症的總稱。成親王妃的兩個孩子最大不過十歲,竟然就被診出了虛勞,實在是少見得很了。
屋子裡安安靜靜,跟個墳墓似的,只能聽見兩個孩子的呼吸聲,粗重而困難,像拉風箱似的。牀邊圍着的乳孃和丫鬟們個個面色慘白,都是一臉大難臨頭的模樣。
李太醫低聲解釋:“原只是風寒,下官循例開了祛寒的藥,誰知藥下無效,不得不加了些份量……”小孩子用藥本來就與大人不同,李太醫多年來都是小心翼翼,能少用就不多用,誰知這次不起作用,只好加大用量,誰知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臉上還有些傷痕,原是成親王妃說他下藥不當害了兩位小公子,險些把他送了官,後來被成親王拖着病體出來攔住,可是他已經捱了一頓下人的拳腳,臉上也掛了幌子。
李太醫這麼多年伺候成親王府,在京裡也頗有些名氣了,如今被打成這樣,心裡也有幾分怨氣,只是不敢表現出來,然而在講前因後果之時,也免不了要帶出幾句來:“……近來兩位小公子飲食過量,下官頗覺不妥,然而……”
成親王妃哭道:“孩子肯用飲食,難道不是好事?”她這兩個兒子素來胃口不好,爲了讓孩子多吃一口飯簡直用盡了心思,怎麼如今照李太醫這麼一說,胃口好又錯了?
桃華仔細地看看兩個孩子,伸手在小的那個臉上輕輕按了一下,皮膚凹下去一個淺坑,在她放手之後也沒有立刻恢復。鄭院使點頭道:“頭面已經有些浮腫。”
頭面浮腫,很可能是腎出了毛病。桃華轉向李太醫:“成親王往年用的都是什麼方子?”
李太醫雖不知她爲何突然問起了成親王,但方子都是現成的,立刻便有丫鬟取出來送到桃華手上。
桃華翻了幾張,心就往下沉了沉。
《理虛元鑑》裡說,虛症有六因,有先天之因,有後天之因,有痘疹及病後之因,有外感之因,有境遇之因,有醫藥之因。這六因對引起虛勞作了比較全面的歸納,其中的先天之因,除了現在所說的先天不足,其實還有一部分就是後世所說的遺傳。
從成親王這些保養方子上看,他的腎臟一直不好,是保養治療的重點。很有可能,他的腎病也遺傳給了兩個孩子,原先可能還沒有顯示出來,但現在一疲勞病倒,就全面爆發了。
遺傳的先天之因,風寒的外感之因,這些日子運動過量的境遇之因,多種原因綜合在一起,難怪兩個孩子的病來勢洶洶,才幾天就急轉直下了,看這樣子,竟然有點腎衰竭的趨勢,萬一真的轉成了衰竭,麻煩就大了。
“院使大人用了什麼方子?”
鄭院使急忙把方子呈上:“下官並未敢立刻用人蔘。”成親王妃從宮裡求了上好的參來,見他不用,開始時還鬧過呢。
“院使大人說得不錯,此刻的確不宜立刻用人蔘。”人蔘的確是好東西,既能補虛勞,又能改善心臟狀況,但是它也能造成血瘀。對於腎衰竭患者來說,活血化瘀纔是正確方法,此時兩個孩子也還沒到用人蔘吊命的程度,不用倒是謹慎的做法。
成親王妃眼淚汪汪地聽着,聽到桃華也說不宜立刻用人蔘,不敢再說話了。
桃華將方子看了一下,裡頭用的也都是補腎的藥物。可是這些如果平日慢慢用起來倒是有效的,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起效太慢,已經不太合適了。
“藥煎好了!”幾個丫鬟急急地跑進來,手上端着大碗的藥汁,彌散出濃重的苦味。
桃華皺了皺眉,叫過兩個孩子的乳孃:“兩位小公子每日小解量是多少?”
幾個乳孃都傻了眼。桃華一看就知道她們是答不出的:“從現在起,小公子每次小解都要將尿液留下來,每日解出多少,飲水量就在解出量上加——這麼一碗吧。”
腎衰竭有少尿期和多尿期。少尿期容易造成水中毒,要注意減少水分的攝入。多尿期則正相反,要防備脫水和電解質紊亂。
兩個孩子頭面都開始浮腫,現在必須減少每天的液體攝入量,否則大量液體進入身體卻無法排出,會造成血壓升高甚至肺水腫。
如果是在桃華那個時代,現在就要準備透析了,可是現在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桃華看看牀上這兩個孩子,只覺得心直往下沉:“拿紙筆來。”
既然請了太醫來,紙筆都是現成的,桃華拿起來斟酌着,在鄭院使的方子上改了幾處,又另取紙寫了一份飲食要求:“從現在起,一切飲食要嚴格按照這個來,不許有任何人自作主張加以改變!”
這說的沒別人,就說成親王妃呢。一屋子的人都知道,成親王妃自己心裡也明白,卻是半個字也不敢反駁,連忙叫人重新去抓藥熬藥,自己眼淚汪汪地道:“弟妹,這,這能救我兒性命了嗎?”
桃華看了一眼鄭院使,鄭院使也正看着她,臉色沉重。兩人目光一觸,心裡都明白,能不能救人,那可真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先照着做吧,看看用藥之後如何再說。”
一般說這種話,就是希望不大了。成親王妃剛站起來,聞言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弟妹,郡王妃,我知道我從前多有得罪之處,只求你看在兩個孩兒無辜的份上,別與我計較,救救我兒的性命吧!”
薄荷已經憋了一肚子氣,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冷笑道:“我們王妃懷着身孕來給兩位小公子診脈,若這樣也叫計較,那真不知究竟要怎樣纔算不計較了。張口就說計較的話,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是也知道從前真是自己作孽,心裡虛吧……”
她擡着個頭兩眼望天,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卻又恰恰能讓屋裡人聽見。成親王妃一張臉脹得血紅,卻又不好自降身份去跟個奴婢對嘴,只得擡頭去看桃華。
桃華卻只是撿了張椅子坐下,對鄭院使道:“院使大人,可還有什麼好法子?”她也很惱火,像成親王妃這種人,真是如薄荷所說,小人之心!不刺她兩句,還真當就她一個人聰明瞭。
鄭院使雖然不知道什麼腎衰竭之類的名詞兒,但他家世代行醫,他本人更是有四十年的經驗,於虛勞之症知之甚多,見了成親王府這兩個孩子的情形,就知道事情已經十分棘手。桃華現在問他的話,其實就是變相給成親王府的人提個醒,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鄭院使心裡明白,搖了搖頭道:“回郡王妃,下官實在沒有什麼好法子了,只能看這藥用下去究竟如何……”
成親王妃還跪在地上,就見桃華已經轉頭去跟鄭院使說話,彷彿全沒看見她似的。堂堂的親王妃,當着一屋子的人就這麼跪在地上無人理睬,簡直就是將她的臉皮擱在地上踩。偏偏這臉皮還是她自己扒下來的,桃華並沒有讓她跪,真是想抱怨都說不出口。
還是她的貼身丫鬟有點眼力,將她扶了起來,低聲道:“王妃,這時候給兩位公子用藥要緊啊!”王妃一着急就亂說話,這怎麼行呢。
“試試鍼灸之法吧。”桃華看兩個孩子喘氣都吃力,忍不住嘆了口氣,“真是作孽。”原本總算還是好好養着的,結果被成親王妃自己折騰到現在這個地步。
鄭院使也是精通鍼灸之法的,兩人商討片刻,確定了用針的穴位,每人負責一個孩子,一套針走下來,再用了藥,天色已經將將擦黑了。
桃華只覺得腰開始酸起來。畢竟是有孕在身,這一通鍼灸又太耗心神體力,有點頂不住了:“這裡怕要勞動院使大人和李太醫了,一定要按我寫的法子進飲食,我先回去了。”
鄭院使和李太醫都連忙應喏。鄭院使還好,李太醫就是專職伺候成親王府的,自然是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準備守上幾日了。
成親王妃一直在旁邊眼巴巴地瞧着,這時候忙道:“弟妹,你就住下來吧。我連屋子都收拾好了,一定叫人伺候得周到妥帖。”眼看鄭院使也是對桃華馬首是瞻,她怎麼能放桃華離開。
桃華淡淡地道:“我府裡還有郡王爺呢,他每日也要行鍼,一日也停不得。如今針也行了藥也用了,我也再沒有什麼手段可用,留與不留都無甚差別了。何況還有兩位太醫在,他們職責所在,與我不同,必會盡心的。”
這一句“與我不同”說得甚是尖銳,成親王妃面紅過耳,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眼睜睜看着桃華扶了丫鬟出去,還是貼身丫鬟有眼色,急急地奔出去相送,說了一路的好話。
桃華心裡雖然不悅,但也不想跟這些人計較。不講理的病人家屬她見得多了,成親王妃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既然她不會因爲成親王妃的討厭而疏忽治療,那又何必把成親王妃的話放在心上惹自己不快呢。
鄭嬤嬤是跟着來成親王府的,此刻上了馬車,便給桃華輕輕揉按腰背:“王妃躺下來歇歇吧,有身子可不比平日,必要小心,萬不可勉強的。其實——”其實當時行鍼也可以全讓鄭院使來,王妃完全可以動嘴不動手的。
桃華依言躺下,身體一放鬆,果然覺得緩解了許多:“鄭院使年紀也不小了,若是讓他一人給兩人行鍼,我怕他也頂不住。到時候晚上只有李太醫一個人守着,恐怕是不夠的。”
“王妃是說,兩位小公子——”鄭嬤嬤人老成精,又是宮裡混出來的,聞言就是一驚,桃華這分明是話裡有話啊。
桃華嘆了口氣:“這兩個孩子身子實在太弱了。”而且腎衰竭這種病,患者年紀越小,預後越差,“若是大的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也是大的那個現在浮腫還不明顯,她才抱一絲希望。
因馬車走得慢,回到郡王府,天都已經黑透了。不過車慢也有好處,就是桃華在車上休息了好一會兒,下車的時候已經不再覺得腰痠了。
守門的太監正在張望,一見桃華的車駕,連忙顛顛地上前,一臉笑容地道:“王妃,蔣藥師回來了。”
“爹爹回來了?”桃華一怔,隨即歡喜起來,“在府裡?”
“正是。”守門太監滿臉堆笑,“蔣藥師午後就回了京城,帶了好些東西,連蔣府都沒回,先來看望王妃和小世子。這會兒王爺陪着,正在正院說話呢。”
桃華不由得一笑:“八字還沒一撇,你倒會拍馬。”這纔有孕三個月,這傢伙就叫上小世子了,這馬屁拍的,真是夠精到!
薄荷也嗤一聲笑了,隨手扔了個荷包給那守門太監:“這話說得吉利,王妃賞你的。”
守門太監極有眼色,接了荷包跪下磕了個頭,並不再說什麼,急忙開了門讓馬車長驅直入——這時候王妃急着見父親呢,哪耐煩再聽人說什麼,他若再說,就是畫蛇添足了。
這會兒桃華就嫌郡王府有點大了,好容易下車換轎的到了正院,丫鬟先報了進去,就聽簾子響,蔣錫從屋裡先出來了:“桃姐兒!”
“爹——”桃華也欣喜地喊了一聲。雖然穿越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個成年人,但對她來說,蔣錫真的是彌補了她生命中所缺失的親情,如今分別了將近一年,再一見面,這眼淚居然止不住了。
蔣錫才歡歡喜喜地出來,迎面就對上女兒的眼淚,頓時嚇得手腳都沒處放了:“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在他印象中,女兒似乎是從清醒過來就聰明能幹鎮定自若,還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呢。可是女婿待她不好?不對,這不大可能。那就是剛纔去成親王府,被人嚇着了?
沈數被蔣錫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扶了桃華低聲道:“岳父不知,桃華自有孕之後,性情便有些變化。加上長久不見岳父了,自然想念——我們進屋再說。”
“哎——”蔣錫只覺得心裡又酸又軟,“爹這不是好端端的嘛。進屋進屋,你忙活這一天也累了吧。徵明早給你準備下蓮子粥和咱們南邊的小菜了,先吃點墊墊肚子。爹也給你帶了好東西回來……”
桃華擦了一下眼淚,聽着蔣錫有些顛三倒四的話,忍不住又笑了:“爹,叫我好好看看你。”
蔣錫立刻擡頭挺胸,看起來只差在胸口捶上兩拳:“看,爹是不是好好的?”
這倒是真的。蔣錫原本是個儒雅氣質,雖然時常在外頭走動,並不是那等小白臉模樣,但總體來說還是個文弱之人。如今他比從前更黑了,瞧着卻結實了許多,就連舉手投足之間似乎也有些說不出的變化,臉上笑容也更多了。
桃華把他從頭到腳看過了,才放下心來:“當歸呢?叫他進來,我得問問他一路上怎麼樣。”
蔣錫連忙阻攔:“當歸那個傻小子,只知道聽吩咐做事,你問他有什麼用。”
桃華道:“自然是問他怎麼伺候爹爹衣食的,這他總能知道罷。”
若說看下人照顧得怎麼樣,自然先看衣裳鞋腳。只是蔣錫身上穿的是件乾淨的綢面夾袍,顯然是來了郡王府之後已經沐浴更衣,看不出什麼了。
不過這件夾袍雖然素淨卻極其合體,顯然不是郡王府的衣裳,而是特意給蔣錫做的。只是蔣錫如今的體形跟出門之前頗有變化,這衣裳是可着他身形做的,那必是最近的針線了。當歸一個小廝,可沒有這手本事。
大概是桃華的眼睛盯得太久,蔣錫乾咳一聲,不怎麼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袍子:“當歸嘴笨,你問他做什麼。爹爹人就在這兒,好不好的,你難道看不出來?”
桃華轉了轉眼珠:“當歸嘴是笨,可是手倒怪巧的。爹爹身上這件袍子我可沒見過,難道是他做的?”
這用膝蓋想都知道不可能,蔣錫臉上頓時一紅,打岔道:“你往親王府去忙了半日,難道不餓?快來用點東西,別白費了徵明一番心意。”
沈數忍笑拉了桃華一下,從善如流地道:“岳父說得是。岳父一路風塵僕僕地回來,爲了等你也沒用什麼東西呢。”又壓低聲音道,“你想知道什麼,我打聽了回來告訴你。”
桃華這才罷休,靠着沈數進了屋子。
郡王府的正院,自然是建了地龍的,這時候底下燒起來,屋裡便溫暖如春。屋裡飄着蓮子粥和玫瑰糕的香甜味兒,桃華原本還不覺得餓,這會兒一聞到這味道,肚子卻陡然間唱起空城計來,只覺得彷彿前心一下就貼了後心,連吃了兩塊糕和一碗粥,這才略好些。
蔣錫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兒吃那從前嫌甜膩不愛吃的玫瑰糕,半晌才道:“你這倒是像你娘,她從前也不愛吃甜的,只從懷上你之後,時不時的就想吃。什麼桂花酒釀糰子,海棠糕白糖糕,一日不吃就想得慌。”
說到這裡,猛然想到妻子當時懷的是女兒,若這般說,豈不是說女兒肚裡這個也是女胎?沈數畢竟已經二十多歲,只怕更盼的是個兒子,聽了這話會不會心裡不悅?
他臉上藏不住心事,心裡擔憂,臉上就帶了出來。沈數早看在眼裡,笑道:“若是個女兒纔好呢,如王妃這般能幹,將來提親的人豈不要踏破了門檻。”
蔣錫一想,果然不假。郡王嫡長女,身份本就尊貴,若是真如桃華這般有本事,那真是要打破了頭來爭搶的,頓時又眉開眼笑起來:“有個能幹的娘,自然就有能幹的閨女。”李氏就是個能幹的,桃華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來再生個小外孫女,必定也是極出色的。蔣錫想到這裡,簡直有點手舞足蹈起來了,竟巴不得桃華這一胎是個女兒。
桃華對他脫線的思想無可奈何,只得拿一碗蓮子粥給他:“爹大老遠的回來,也喝一碗。”
“哎,哎——”蔣錫還沉浸在對粉嫩的小外孫女的憧憬之中,眉開眼笑地喝粥去了。
沈數這才問桃華道:“成親王府那裡怎樣?”
桃華搖了搖頭:“只怕是不好了。”
“真是虛勞?”沈數在外頭也聽說了,還有些疑惑,“不過是小孩子,這些年來都仔細將養着,怎麼就成了虛勞之症?”
桃華嘆了口氣:“糊塗人乾的糊塗事,害人害己。”
她實在懶得述說這些破事兒,便向玉竹示意了一下。玉竹口齒本來伶俐,這會兒得了示意,頓時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成親王妃如何來郡王府哭求時還要疑心桃華的方子有誤,桃華如何去給兩個孩子診脈,又寫方子施針,成親王妃又如何猜疑等等,事無鉅細一件不落地講了出來。桃華都得佩服她記性好,複述衆人說的話,竟幾乎是一字不差的。
沈數越聽臉色越陰沉:“自己不知輕重害了孩子,竟然還敢來質疑於你!薄荷說得好,回頭去領賞!”
薄荷連忙行禮:“奴婢也不是爲別的,只氣親王妃實在太小人之心了。王妃這樣盡心盡力,她還要疑心。王妃要回來,還想攔着呢!”
沈數沉着臉哼了一聲,蔣錫倒嘆了口氣:“未必是真的猜疑,只是若不猜疑,就是她害了孩子,她如何擔得起呢?”不能承擔自己害了親骨肉的精神壓力,就只能把錯安到別人身上,求個心安了。
沈數惱怒道:“那是她自己的事,休要怪到桃華身上來!”
“罷了。”桃華也搖了搖頭,“且看她的造化吧,如今能保住一個就是好的。”
屋子裡有片刻的沉寂,還是蔣錫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且不說那個了,桃姐兒,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