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是什麼情況,沈數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知曉蔣錫雖有二女,但次女是繼室帶來的,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今日他所見到的,定然就是長女蔣桃華了。只是並未聽說這蔣桃華有什麼醫術,卻不想竟然能見她連辨兩症。
"可是蔣家姑娘?"
蘇老郎中微微一怔,隨即打了個哈哈:"公子莫開玩笑。蔣家如今已經不行醫開方了。這是先帝的旨意,蔣家難道還敢抗旨不成?若傳出去,那就是殺頭的罪過啊,還請公子慎言。"
沈數略一思忖,就想起今日桃華雖然辨症,卻不曾開過一個方子,全是推給了別家郎中。尤其是頭一個風寒風熱,她甚至未下斷言,只說讓郎中再診脈。雖然人人都聽得出來她的意思,卻並不能據此便說她是行醫。
果然謹慎。沈數暗暗道了一句,接了方子和保養事項,遞給蟬衣:"仔細收好了,務必照着這上頭寫的做。"事涉生死,可馬虎不得,"既如此,我等就告辭了。"
蘇老郎中親自將人送出門,吁了口氣。扶着他的藥童年輕愛說話,忍不住道:"雖說他們富貴,老爺也用不着送到門口吧?您的腿也不大好呢。"畢竟是將近古稀之年,蘇老郎中雖注重養生,筋力卻終究要衰退的。
"禮多人不怪啊。"蘇老郎中嘆了口氣,"何況這些人又何止是富貴。"那位沈公子手掌上有繭子,絕非那些生長於婦人之手的公子哥兒那般嬌皮嫩肉。雖則他手上戴着的那個羊脂玉扳指毫無磨損,看起來彷彿只是裝裝樣子,但蘇老郎中從他手上的繭子就看得出來,恐怕這位是有真功夫的。
且他臉上皮膚也粗糙些,包括那兩個看上去身嬌體弱的丫鬟也是如此。雖然衣飾講究,臉上用的脂粉也不是便宜貨色,但肌膚仍舊未曾保養得水潤,那隻能說,這些人所居之地,風沙甚大,氣候乾燥。
有這般幾件事,蘇老郎中已可斷定,這些人十之八-九是從西北來的。所謂的軍中效力,指的恐怕就是西北軍。
小藥童性子活潑,世事見得又少,並不知蘇老郎中心裡在想什麼,又問道:"您方纔拿出來的那張紙,是蔣大姑娘寫的吧?這也算不得行醫,您爲何沒有說呢?"在他想來,這一行人既然身份貴重,若治好了病,說不得就結了善緣。自家老爺素來不是要貪他人之功的,爲何今日卻沒有提蔣大姑娘呢?
"她姑娘家的名字怎好在外頭提起。"蘇老郎中在小藥童腦門上敲了一下,"未出閣的女兒家,名聲在外豈是好事?你也不許亂說,否則打斷你的腿。"
小藥童吐了一下舌頭,倒並不害怕:"小的知道。只是在老爺面前才問,在外頭斷不會亂嚼舌頭的。"做郎中的時常出入宅門,若是把不住嘴上關,還有誰會請你?
蘇老郎中只嘆了口氣。他心中所想之事,自然遠不止對小藥童說的那些。
西北邊關,多年來鎮守的就是定北侯殷家。來自西北,衣飾華貴,婢女用上等胭粉,僕役或爲軍中兵士,那這年輕人只怕與定北侯脫不了干係,沈或許只是個假姓化名罷了。而當年蔣家二房老太爺在後宮伺候的那位賢妃娘娘,正是定北侯家的女兒!
蘇老郎中自是知道後宮那地方貓膩多,然而蔣方回獲罪是先帝定下的,定北侯府對蔣家便不說是視之如仇,也斷然不會有什麼好感了。如果這沈公子真是定北侯府之人,突然跑到無錫來,還去了蔣家藥堂,這個--可未必是好事啊。
蘇老郎中這裡暗自憂心的時候,沈數一行人已經回了客棧。蝶衣蟬衣忙忙的要湯要水,沈數卻並不急着讓她們伺候,只道:"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返京。十五這病,還要到京中去尋太醫瞧瞧纔好。"
十五忙搖手道:"那位蘇老郎中不是說了,屬下這病只要好生保養也無甚大事。若爲屬下驚動了太醫,恐怕引來閒話……再說這也不急,公子若有事未辦完--屬下並不要緊的。"
沈數搖頭道:"也沒有什麼非辦不可的事了。藥酒也不曾看出什麼效果,各家金創藥也不過都是如此--罷了,耽擱的時日也不少了,還是回京罷。"
蝶衣一聽說要回京便已經去收拾衣物了,聞言笑道:"公子說得是。這次回京可不是爲了來看蔣家的!說起來,這時候崔家應該已經到京城了吧?"說着,眨了眨眼睛。
"你這丫頭……"沈數失笑,揮手道,"都出去罷,讓我安靜一會兒。"
蝶衣吐吐舌頭,拉着蟬衣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中才笑嘻嘻道:"公子害羞了。"
蟬衣有些心不在焉:"又胡說了。"
"怎麼是我胡說。"蝶衣不服氣起來,"這次回京不就是爲了公子成親嗎?這事兒老夫人大夫人在府裡都說過好幾次了。公子每次都是聽了幾句就走,大夫人就總說是公子害羞。"
她說着自己就笑出了聲:"早聽說崔家的女兒都是才貌雙全的,不知這位崔大小姐是什麼樣子。"
"你操心得倒多。"蟬衣略有些不耐煩起來,"哪裡輪得到我們管這許多了。"
"怎麼能不管?"蝶衣叫起來,"等崔大小姐嫁過來就是--"
蟬衣一扭頭打斷了她:"公子既說明日回京,你還不快來幫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了。"
蝶衣只得放下手頭的衣物去幫她的忙,口中忍不住抱怨道:"我手也不曾閒着呀……哎,你說,這次公子要成親了,聖上會不會給封號?"
"這個--"這是件大事,蟬衣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頭的事,沉吟起來,"照理說,是應該的,可是太后未必同意……"
一提太后,蝶衣的臉色頓時變了,低聲啐了一口。蟬衣看她這樣子便嘆了口氣:"你收斂些!等回了京城,你再這樣子,可是會給公子招禍的。"
"知道了……"蝶衣心裡雖不情願,卻也只能低頭,"若是沒有封號,這親事辦起來也不風光,只怕崔家會……"
蟬衣不屑地道:"你難道是怕崔家嫌棄?就算沒有封號,咱們公子也是鳳子龍孫。這親事更是先帝定下來的,崔家縱然有些勢力,也不敢抗旨罷!"
"也是。"蝶衣釋然,"我聽大夫人說,崔大小姐在福州那邊素有賢名,想來也不會是個不明理的。不過,我只怕她規矩也大,不好伺候。"
聽她又提起崔大小姐,蟬衣臉色又陰了下來:"咱們是公子的丫鬟,自然是伺候公子的。崔大小姐再有規矩又能怎樣?"
"可是她嫁過來了就是主母。夫妻一體,咱們說是伺候公子,自然也要伺候主母,若是規矩太大……"
"好了,你有說話的工夫,東西都不知收拾多少了!"蟬衣不耐地打斷她,"依我說,你從現在開始就該少說話,免得到了京裡一不小心就惹禍。"
蝶衣噘了噘嘴,低聲嘀咕:"我又沒有說錯什麼……"看見蟬衣沉着臉,到底還是低頭應了,"是了,我裝啞巴就是了。"
蟬衣倒被她逗笑了:"你裝啞巴?你若能裝啞巴,那養的豬都能上樹了。"
"姐姐!"蝶衣不依起來,湊過去就要呵蟬衣的癢。兩人鬧了一會兒,蟬衣好容易將她推開,嘆道:"就你這樣子,真不該讓公子帶你出來的。"
蝶衣把有些散亂的頭髮抿了抿,嘻嘻笑道:"我也是從小就伺候公子的,又不是伺候得不好,爲什麼不帶我?再說我這一路上也不曾拖公子後腿,倒是十五病了呢。"
說起十五的病,蟬衣也不由得皺起眉頭:"聽那蘇老郎中說得十分利害,難不成--真有性命之憂?"
"我不信!"蝶衣撇了撇嘴,"那蘇老郎中還不是語焉不詳的。這開的藥能不能見效,能治成什麼樣子,他統統說不出來。我看啊,八成是跟蔣氏藥堂裡那個丫頭一起糊弄我們呢!十五年紀輕輕的,哪會得什麼死人的大病,至多不過腿上有些瘀毒罷了。不然,爲什麼開的淨是清熱活血的藥?"
蘇老郎中的確對治十五的病沒有什麼把握,回答之時便只能將十五的情況儘量說得嚴重些,只怕十五不在意,一個弄不好血栓脫落鑄成大錯。然而這些話在蝶衣耳朵裡聽來,就跟哄人的一般,藥雖是抓了,她卻實在不信蘇老郎中的話。
蟬衣其實也有同感,然而終究要謹慎些:"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公子不是說了,等回京之後還是再請太醫瞧瞧。太醫院良醫無數,總能診出個所以然來的。"
沈數一行人離開無錫,除了客棧夥計之外無人注意。蘇老郎中擔憂了幾日,見再無人上門,便猜到他們大約是已經離去,長長鬆了口氣,就此按下不提,也不曾對桃華再說起。
桃華自然更不會注意。轉眼間蔣錫出門已經將近兩月,中途曾送回兩封信來報平安,寫得甚是詳細。桃華看了信就笑,從信中就能看得出來,蔣錫在外頭非但不以爲苦,反而頗有些樂不思蜀。
"父親說廣東碼頭有不少從外洋運來的東西,他挑了一些,一起送了回來。"桃華把信遞給曹氏,轉頭示意薄荷將隨信捎回來的匣子一起放到桌上。
曹氏只些許識得幾個字,蔣錫的筆跡又有些潦草,她便有些辨認不出來,瞧了幾眼便將信掖進袖中,來看這匣子裡的東西。
"這,這是--"匣子裡裝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曹氏一眼看去,竟不認得幾樣。
"這是香水。"桃華取出四個小瓶子,"據說是在手腕上點一滴就能香幾個時辰。"
"這瓶子可真精緻!是水晶的?"曹氏拿了一個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西洋那邊會制玻璃,應該是玻璃瓶。"桃華對這些東西可算司空見慣,隨手又取了三樣東西,"這就是西洋的玻璃鏡。這大的是太太的,小的我和妹妹每人一個。"
這三面鏡子不過都巴掌大小,然而在如今這時候已經算是貴重之物了,外頭還套着錦緞套子,裡頭夾了絲棉,唯恐震碎。曹氏也知道這個是稀罕東西,拿在手裡又驚又喜:"老爺也真是,這,這得花多少銀子……"嘴裡說着,手上卻緊緊抓着,照了又照,"不過這個可比銅鏡不知好了多少,頭髮絲兒都看得一清二楚。"
桃華笑了笑:"父親說了,他是沾了朋友販貨的光,去跑外洋的船上買的。不然若是這東西運了進來,價錢只怕要翻上幾番了。"
"就是船上買的便宜些,怕也要花不少銀子。"曹氏又是高興又有些擔憂,"老爺身上帶的銀子也不知夠不夠。"
桃華沒有接話。這三面鏡子其實沒有花多少錢,而是蔣錫替一條下西洋的船查出一批假藥來,船主爲了感激,從朋友處特地挑來送他的,花的銀子不過是外頭賣價的十分之一。這些蔣錫都在信裡寫了,曹氏仔細看了信後,自然會知道。
匣子裡最後一件東西卻是一艘銅質小帆船,仿着船等比例縮小的,只有半尺長。這是給蔣柏華的,只是東西不大,份量卻不輕,蔣柏華這會兒恐怕還拿不動。
曹氏見了捎給兒子的東西,比看見給自己的還要高興,口中卻抱怨:"這麼沉的東西,柏哥兒哪裡玩得動。老爺真是亂花錢……"
桃華又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只道:"莊子上還有點事,我明日要去瞧瞧。"到了玳玳花樹開花的時候了,她得去看看。
"去吧去吧。"曹氏拿着這幾樣稀罕玩藝兒正看得高興,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蔣燕華在旁邊,忙道:"姐姐先挑一面鏡子。還有這香水,姐姐也取兩瓶去。"
桃華隨手撿了一面小鏡子:"我不慣用香,香水就留給太太和妹妹。我就先回去了。"不知是不是上輩子在爺爺身邊聞了太多的藥材味道,她現在倒覺得藥香比花香脂粉香聞着更親切些。何況這時候的香水味道都太重了,對她這種嗅覺格外靈敏的人很有點刺激性。
曹氏看她走了,嘆了口氣將手中鏡子放下:"如今可算是把大姑娘惹着了。瞧這些天跟我說話,都是不冷不熱的。就連要給她過生辰,她也不肯。"說着又忍不住抱怨,"若是那日喝了她熬的什麼藤湯,或許還好些。唉,若是當時不聽你的便好了……"
蔣燕華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回去了。當時明明是她看着曹氏也不信桃華,並不想喝那鉤藤湯,這纔出言攔阻的,如今倒都算是她的錯了。母親這點子總愛把事推到別人身上去的毛病,剛來蔣家時倒也不曾露出來,這些日子卻是又故態復萌了。
只是自己的親孃,她也只能聽着,還要開解她:"這也不算什麼。不過是冷淡些罷了。"
"若她告訴了老爺可怎麼辦?"曹氏一想起這事,連手裡的新鮮玩藝兒也不能令她開懷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蔣燕華心裡暗暗抱怨,嘴上卻還要道:"母親放心。既無實證,父親也不能說什麼的。"到底忍不住要說一句,"只是母親以後千萬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再有下次,只怕姐姐就不會善罷干休了!"
曹氏被女兒說得低了頭,喃喃道:"自然也就只這一回。若是你舅舅能謀得個好差事,也不枉我擔這一番心事。"
蔣燕華輕輕哼了一聲,不想去接母親的話。她對曹五老爺一家子的感情可不如曹氏那般好。的確,她和曹氏被陳家趕出來的時候,是曹五老爺收留了她們。可是之後再嫁蔣家時,蔣家送來的聘禮就已經留了一半給曹五老爺,更不必說曹氏帶來的嫁妝還不是陸續又貼補回了曹家?這樣算來,她和曹氏母女兩個,真也不欠曹五老爺什麼了。再說,就算將來曹五老爺真謀了好差事,她和母親也未必能沾到什麼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