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白玉臺階前,李綱高聲讀着武舉的錄取情況說明.
“本次武舉秉承聖意,以公開、公平考試的方式共錄取五百名武將良才,又分甲、乙兩榜,其中甲榜錄取三百人,乙榜錄取兩百人......”
李綱說話的聲調比較嘶啞,內容冗長,聽得滿朝文武昏昏欲睡,連楊廣也不聽了,他慢慢展開剛剛遞上的錄取名冊,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一個個名字,對甲榜他不感興趣,他的目光落在乙榜上,只有一個個的名字,後面標註着他們騎射出衆,兵器嫺熟,至於是真是假,他無從查證。
但楊廣已經安插了一個證據,漸漸地,他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他看見了,‘隋光陽’名列第八,這是他隨口編出的一個名字,就是他自己,光陽,也就是他名字的諧音反過來,再加個一個隋朝的姓,居然被錄取爲第八名,楊廣的心中不由迸出一道殺機。
這時李綱讀完了,躬身道:“陛下,這次武舉完全符合規則,衆考官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五百優秀者已錄取完畢,請陛下批准放榜。”
宇文述的心中也有點緊張,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居然拿到朝會上說,這就多了一點變數,比如剛纔楊元慶就在雍王面前說他舞弊,但憑着他幾十年的爲官經驗,他知道,就算大家心裡明白也不會有人說出來,這件事涉及不少權貴門閥,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沒有誰會輕易得罪人。
他看見聖上已經提起筆,準備批准。心中不由一喜,但又隨即將御筆放下了,楊廣看了一眼衆臣,笑道:“朕不能太獨斷專行。該問問大家的意見,各位愛卿,對武舉可有不同意見!”
“陛下,臣有不同意見!”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向大殿外方向看去,只見站在旁聽爵官隊列中,一人高高舉起手。快步走出來。
大殿內頓時響起一片議論聲,居然是旁聽官員提出反對意見,而且是個很年輕的官員,看他的動作姿態,應該是個軍人,這很令人驚訝,像裴矩、長孫晟等人認出了楊元慶。他的心都懸了起來,元慶怎麼會上朝了?而且居然爲武舉出頭,這可容易得罪人啊!
楊玄感站在第三列,他的武藝也不錯,目光敏銳,一眼認出了兒子,他的心不由一沉,這是怎麼回事。元慶居然要爲武舉出頭?楊玄感也猜得到武舉中必然藏有貓膩,但這是官場潛規則,大家心裡都知道。卻沒有人會說,因爲這很難有證據,得罪人不說,還會自取其辱,所謂審議,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反正也不是什麼士子科舉之類的大事。
楊玄感卻沒想到兒子居然冒頭出來檢舉,令人他心中緊張之極。臉色發白,額頭上的汗已經出來了。
宇文述的瞳孔劇烈收縮,惡狠狠盯着楊元慶,他沒有想到此人真敢站出來,一個小小的邊塞鎮將竟然敢得罪朝廷重臣。當真是活膩了。
楊廣眼中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倒並不是因爲楊元慶出頭檢舉此事。而是他事先並沒有讓元慶上朝堂檢舉,但元慶卻想到了,說明元慶很瞭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要拿此事做文章。
這讓楊廣感到一種配合默契的愉悅,雙方都沒有說,但彼此卻心領神會,楊廣迅速瞥了一眼楊素的位置,發現楊素並沒有上朝,他心中一轉念,難道這是楊素的安排,但只一念之間,他又知道不是,楊素不會這麼刻意的落痕跡,如果是他安排,他就會上朝,以顯示和他和此事無關,這應該是元慶自己的安排。
“楊將軍,你有什麼不同意見?”
楊元慶把一本奏摺高高舉起,“臣彈劾右武衛大將軍宇文述操縱武舉,營私舞弊!”
楊元慶此言一出頓時滿朝譁然,議論之聲響徹大殿,誰也沒有想到楊元慶竟然把矛頭直接指向宇文述,站在前排的內史令楊約輕輕搖頭,這就是大哥看中的楊家良才嗎?魯莽、無知、自取滅亡,把他逐出楊家,是楊家大幸,否則此人會害死楊家。
“陛下,老臣不服!”
宇文述厲聲大喝,從朝班中擠了出去,他氣得渾身發抖,臉上似火燒一般,拳頭捏着咯咯直響,就恨不得將楊元慶一拳打死。
他指着楊元慶大喊:“你血口噴人,老夫今天與你沒完!”
一名內侍已經將楊元慶的彈劾奏摺接過,遞給了楊廣,楊廣卻不看,笑着問楊元慶,“楊將軍,你怎麼說宇文大將軍操縱武舉?”
楊元慶不理睬宇文述,朗聲道:“宇文述操縱乙榜,乙榜錄取的二百人中,至少有百人是由他內定,他每人收取一千到二千吊的賄賂,使乙榜錄取不公,他毀了這次武舉。”
宇文述憤怒之極,指着楊元慶大吼,“楊元慶,你說我受賄,操縱武舉,你有什麼證據?”
“我親眼看見你兒子宇文智及在酒樓上收賄,很多參加武舉的世家子弟向他行賄!”
宇文述怒極反笑,指着楊元慶對楊廣和滿朝文武道:“陛下,各位大臣同僚,你們聽聽,這就是他的證據,他看見我兒子收錢,他就說我操縱武舉,他有什麼證據說我兒子收錢?退一萬步,就算我兒子收錢,那就和武舉有關嗎?他借錢給別人,別人還錢給他,又怎麼說?”
朝堂內響起一片笑聲,這個楊元慶一介勇夫罷了,官場上太幼稚,他居然看見宇文智及收錢就跑來檢舉,這也叫證據嗎?
左驍衛大將軍張瑾也輕輕搖頭,他以爲這楊元慶很厲害,能讓賀若弼送命,重創獨孤家和元家,沒想到他卻是如此不堪,不過他卻沒想到宇文述居然安插了一百多人。這也太過份了,他自己也只安排了十二個人情。
只有裴矩表情肅然,臉上沒有一點嘲笑之意,他了解楊元慶此人。絕不會幼稚到這個程度,他是在欲擒故縱,故意示弱,一步步引宇文述上鉤。
楊廣卻不露聲色又問:“楊將軍,你還有別的證據嗎?”
楊元慶點點頭,“陛下。臣有一個族兄,他參加了乙榜考試,也向宇文智及行賄了二千吊錢,他的騎射不行,卻考了九分,他知道自己行爲不當,便退出了武舉。陛下可讓他來作證,他此時就在朱雀門外,名叫楊巍。”
楊約一怔,怎麼積善的兒子和楊元慶混到一起去了?他心中很是不悅。
楊廣點點頭,“傳人證楊巍!”
“陛下!”
宇文述再次反駁,“他是楊元慶的族兄,他怎麼能作證?他完全可以幫助楊元慶做僞證,陛下。這不可採納。”
楊廣卻擺擺手,“宇文將軍不要急,等人來再說。”
宇文述恨得咬牙切齒。心中鬱悶之極,聖上竟然一點都不幫他,難道他真懷疑自己受賄嗎?他心中也有一絲不安了。
裴矩心中一驚,他已看出一點端倪了,宇文述可是聖上的親家,楊元慶說這些毫不靠譜的證據,就算是一般人,也要給親家一個面子。把這件事中止,更何況宇文述還是重臣,聖上更應該幫他說話,但現在聖上卻似乎在幫楊元慶擡槓,難道聖上早已知情嗎?
.......
片刻。楊巍被侍衛領進了大殿,他身份只是庶民。白身不得進殿,他沒有資格進大殿,因此侍衛官又給他穿了一件七品官服。
楊巍心中很緊張,跪倒在大殿上,“小民楊巍....參見皇帝陛下。”
“你也是楊太僕之孫吧!”
楊廣笑了笑,問道:“你也參加這次武舉了嗎?”
“是,小民參加武舉,但半路退出了。”
“你爲何要退出?”
“因爲小民騎射很差,便找到宇文智及的關係,希望他能幫幫忙,他就問小民要了兩千吊錢,結果小民只有四分,卻被提到九分,小民心中害怕,就退出了。”
宇文述大急,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陛下,請聽老臣一言,老臣也可能說自己騎射低微,然後行賄考上九分,老臣也可以表現得很低微,陛下信不信呢?”
此時楊廣的耐心已經漸漸沒有了,他不理宇文述,轉而問李綱,“李侍郎,這楊巍究竟考了幾分?”
李綱搖搖頭,“具體怎麼考試臣不知,可問郎中賀慬,他是乙榜的直接主考。”
“你是主考官,你居然不知,卻告訴朕武舉完全符合規則。”
楊廣冷笑一聲,立刻喝道:“郎中賀慬何在?”
賀慬就在大殿上,見楊巍出現,他就膽寒了,楊巍中途退出,名字已經被他抹掉,改成了隋光陽,這叫他怎麼說?
他戰戰兢兢走出列,躬身道:“這事要問具體考官,臣也不知!”
‘砰!’楊廣重重一拍御案,怒喝道:“一個是主考,一個是副主考,全部都不知曉,那考分名冊來,朕自己來看。”
賀慬腿一軟跪倒在地,他不敢再隱瞞,低聲道:“回稟陛下,楊巍已經棄考,名冊裡已經沒有他的名字和成績。”
“賀郎中,不會吧!”
楊元慶笑了起來,“一共二千零八十三名考生,據我所知除了楊巍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也棄考,幽州的鄧狄和相州的趙翼,那應該是二千零八十名考生,可你最後的名冊中卻是二千零八十一名考生,多出一人,這多出的一人是誰?”
大殿裡一片竊竊私語,衆人都漸漸看出來,楊元慶並不是真的幼稚,他是有準備,一步步引出了兵部舞弊之事,很多人都覺察到,這次兵部舞弊恐怕要事敗了。
賀慬回答不出來,極度的恐懼使他腦海裡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旁邊的宇文述急了,提醒他道:“賀郎中,難道沒有特殊情況嗎?”
楊元慶也笑道:“是啊!特殊情況,比如這個人沒來,你卻替他事先安排考試,不就正好多一個人嗎?”
大殿內再次譁然,這時所有人都知道,兵部被抓住把柄了,有人沒來,卻替他考過了。
宇文述卻像一腳踩空,他呆住了,他心中有一種極度不妙之感,難道那個隋光陽.....
楊元慶盯着他,目光變得凌厲起來,“宇文大將軍,那隋光陽是怎麼回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楊元慶又對楊廣高聲道:“陛下,宇文述貪贓枉法,一名叫隋光陽的考生根本就沒有來,宇文述卻收受了對方五百兩黃金,替這名隋光陽安排假考試,最後還考中了第八名,陛下,此人就是鐵的證據。”
大殿內議論聲快沸騰,越來越精彩了,宇文述的老底眼看快暴露,有人歡喜,有人擔憂,更多人是對楊元慶刮目相看,此人由示弱到強硬,一步步將宇文述逼到了牆角。
宇文述大喊起來,“陛下,老臣不知,老臣不認識什麼隋光陽,楊元慶是在污衊臣,陛下替老臣做主啊!”
楊廣暗暗嘆了口氣,爲了將來在科舉之事上立威,這個宇文述必須要給他當祭品了,他從御案上取過一張紙條,遞給宦官,“把這個給宇文將軍看一看。”
宦官接過遞給宇文述,宇文述看了一眼,他渾身一震,頓時癱倒在地,他翻身跪倒,連連磕頭,“老臣知罪!老臣知罪!這個隋光陽確實是老臣安排,臣願接受陛下一切處罰!”
一幕極具戲劇性的變化使滿朝文武轟動了,聖上究竟給宇文述看了什麼?剛纔還信誓旦旦不承認的宇文述,立刻跪倒認罪,後面的朝臣紛紛向前涌,企圖看清紙條上的內容。
此時,幾乎滿朝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楊元慶彈劾宇文述,聖上事先已經知道。
就在這時,一名侍衛在大殿門口稟報,“陛下,朱雀門外有千餘名武舉考生靜坐請願。”
“爲何事請願?”楊廣怒道。
“回稟陛下,他們舉報宇文家族收受賄賂,操縱武舉,請求陛下嚴懲舞弊者,給天下武者一個公平交代。”
千餘名考生請願如火上澆下的一瓢油,點燃了楊廣的震怒,他一拍御案怒喝道:“傳朕旨意,免去兵部侍郎李綱和兵部郎中賀慬之職,着令刑部、御史臺、大理寺組成大三司會審,嚴審武舉作弊案,凡參與武舉舞弊者朕一個不饒。”
楊廣又看了一眼宇文述,冷冷道:“宇文大將軍,你太讓朕失望了,這個隋光陽,你還想不到是誰嗎?你讓朕以後還怎麼相信你?”
宇文述臉色刷地變得慘白,他忽然明白了,隋光陽就是隋楊廣,他上當了,這一刻,他又猛地想起了兩個月後將要開曹選官,驚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沒有機會了。
“傳朕旨意,免去宇文述右武衛大將軍之職。”
楊廣對楊元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件事楊元慶膽識過人,謀略出衆,而且善解聖意,令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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